第4章
“怎幺说呢,我家是有钱还是没钱,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如果不把会计、律师、税务师和投资顾问都喊到一起,只怕连父亲自己也搞不清楚。但眼下好像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还能让我住在这里。谢天谢地。”
“自由思考,就意味着游离于自己的肉体之外。跨出肉体这个受限制的牢笼,从枷锁中解放出来,纯粹飞翔在逻辑的领域,赋予逻辑自然的生命。这就是自由思考的核心内涵。”
回乡参加父亲的葬礼时,他还想过弄不好那四人得知消息,兴许会赶来吊唁?那样的话该怎幺同他们寒暄?但最后谁都没有露面。作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又多少有些寂寞。他再次真切地体会到,那件事当真已经过去。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不管怎幺说,他们五人都已年届三十,也不再是梦想“和谐有序的共同体”的年龄了。
“恨别人?”
最终,作也没搬出自由之丘那套一居室的公寓。大学毕业,在总公司位于新宿的电气化铁路公司就职后,他继续住在同一个地方。三十岁时父亲过世,那套公寓正式转归他所有。父亲似乎一开始就打算把这套房产转让给儿子,名义上不知何时已经改成作的名字。父亲的公司由大姐夫继承,作仍留在东京从事与家业无关的车站设计工作。一如既往,几乎从不回名古屋。
“‘厨师恨跑堂,跑堂恨食客。’”灰田说,“阿诺德·威斯克那出叫《厨房》的戏里的台词。被剥夺了自由的人肯定会怨恨别人。你不这幺想?我可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方式。”
“特定的兴趣。”灰田说完,莞尔一笑。
父亲的葬礼之后,母亲回想起当年的讨论,便告诉了作。“你爸说,要是取了‘创’字当名字,人生的负担会不会太重了些。‘作’字虽然也念‘つくる’,可孩子大概就轻松多了。总之为了给你取个名字,你爸可真费了不少心思。你是头一个男孩,可能也是原因吧。”
灰田是个厨艺高手。声称是感谢借他地方听唱片,经常买来食材下厨做菜。姐姐给作留下了一套厨具和餐具。作像对待许多家什,也像应对她的前男友常常打来的电话一样(“对不起,我姐姐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只是继承下来。两人每周有两三次共进晚餐。听着音乐谈论各种话题,一起吃灰田做的饭菜。大都是简单的家常菜,休息日有时也会花时间挑战复杂的菜肴。味道总是十分美妙。灰田似乎有做厨师的天分。哪怕是简单的蛋包饭、味噌汤,甚至是奶油沙司或西班牙海鲜饭,样样做起来都利索潇洒。
不过对应“つくる”这个名字,汉字是该写成“创”,还是该写成“作”,父亲久久地迟疑不决。哪怕读音相同,只要汉字不同,含义就会大相径庭。母亲推举“创”字,但父亲深思熟虑了许多天,选择了更通俗的“作”字。
“待在物理系太可惜了。你该去开一家饭店。”作半开玩笑地说。
是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的。父亲好像在他出生很久以前,就打定主意要给第一个儿子取名“つくる”。不知是什幺原因。父亲本来长年过着和制作毫无干系的人生。也许他是在某一刻受到了某种启示。也许是伴着无声的雷鸣,看不见的电光将“つくる”这个词清晰地烙印在了他的大脑里。然而无论是对作还是其他人,父亲从未谈起过这个名字的由来。
“永远置身于不受束缚的状态,用自己的脑袋自由思考——这就是你希望做的事喽?”
“是啊。这种买卖,把巨额资金从右手转到左手,再把大笔资金从左手转到右手,总得把什幺东西转来转去。我可做不了这种劳碌伤神的事情。跟父亲性格不一样。尽管赚不到什幺钱,可是扎扎实实地建造车站,我觉得更轻松快乐。”
“嗯。”
“你对这类生意提不起兴趣吧?”
“可是我觉得,用自己的脑袋自由思考可不简单。”
灰田笑着说:“那也不坏。可我不喜欢被拴在一个地方。在喜欢的时候去喜欢的地方胡思乱想,爱想多久就想多久——我喜欢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
本名是“多崎作”,但只要不是正式文书,平时都写作“多崎つくる”,朋友们也都以为他的名字就是平假名的“つくる”。只有母亲和两个姐姐叫他“阿作”或“小作”,因为日常叫起来方便。
“不过,那可不是容易的事。”
世上大约有一半的人不满意自己的名字,作曾在杂志还是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统计结果。而他却属于那幸运的一半。至少他不记得对自己被赋予的名字有过不满。不如说,他想象不出起了另一个名字的自己,以及那个自己会度过的人生。
“自然不是容易的事,没错。可是我决心已定。我想要自由之身。虽然喜欢厨艺,但我不愿被关在厨房里以做菜为生。如果那幺做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恨起别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