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显形理念篇 第6章 眼下，是无面委托人

一瞬间我瞠目结舌，随后说道：“怪事！我住在这里，尤其住的是雨田具彦房子应该还没有什么人知道。”

他具体举出数字。我险些吹口哨。但当然没吹。“人世上，除了我也应该有很多画肖像画的人……”我以冷静的语声说。

“我当然也不知道。”经纪人说。

“好上天怎么个好法？”

“无需担心，对方去你的小田原府上。”

经纪人说：“听说那个人在哪里看过你画的几幅肖像画，十分中意。说你画的画具有的生命力，在别处很难求得。”

“小田原？”

我把听筒从右手换到左手，用右手搔了搔耳后。

“是的。”

我道谢挂断电话。因为想不起其他可干的事，就走进画室打开灯，坐在地板上别无目的地盯视《刺杀骑士团长》。盯视之间，肚子饿了，就进厨房拿起番茄酱和装在碟子里的利是饼干折回，用饼干蘸番茄酱吃着继续看画。这东西当然谈不上好吃。相对说来味道很差。但好吃也好不好吃也好，对于这时的我都不值一提。只要能够多少填填饿瘪的肚子即可。画在总体上和细部上都强烈吸引我的心。不妨说，我十有八九被这幅画完全囚禁起来。花了几星期时间把这幅画彻头彻尾看遍之后，这回我凑上前去，认真验证每一个细节。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五个人物脸上浮现的表情。我用铅笔把画上每个人的表情精确速写下来。从骑士团长、唐璜、唐娜·安娜、莱波雷洛到“长面人”，一如读书家把书中心仪的文章一字不漏一句不差地仔细抄写下来。

“虽说世道不景气，但另一方面，腰缠万贯的人也还是有的。网上炒股赚的啦，或者IT方面的企业家啦，那种人好像不在少数。肖像画定制款，也是可以用经费报销的。”

以自己的笔致对日本画上的人物加以速写，对于我是第一次体验。我这才得知，这是比预想远为困难的尝试。一来日本画本来就是以线条为中心的绘画，二来其表现手法比之立体性更倾向于平面性，较之现实性更重视象征性和符号性。把以如此视线画成的画原封不动移植为所谓“西洋画”画法，在本源上就是勉为其难的。尽管如此，在几次出错几次修正之后，总算变得顺手起来。这样的作业，纵然不能说是“脱胎换骨”，也需要以自己的理解对画面进行解释和“翻译”。为此必须首先把握原画意图。换个说法，我必须或多或少地理解雨田具彦这个画家的视点或其人的存在方式。打个比喻，需要将自己的脚伸进他穿的鞋。

“可是，那位客户，怎么出手那么大方呢？”我问。

不间断地做了一阵子这项作业之后，我开始心想“久违地画一画肖像画怕也不坏”。反正什么也画不来。画什么好？自己想画什么？就连启示性都未能捕获。就算是有违自己心意的工作，实际动手画点什么怕也是不坏的。如果让这一无所能的日子长此以往，说不定真可能什么也画不出来了。肖像画都可能无能为力。自不待言，所提金额也让我动心。眼下过的固然是几乎不花生活费的生活，但光靠绘画班的收入无论如何是过不下去的。旅行了这么长时间，又买了二手卡罗拉旅行车，存款也一点一点而又准确无误地持续减少不止。数额可观的收入无疑有很大魅力。

“对方指名找你——由你画是对方的条件，说别人免谈。”

“那个人知道我的家？”

“那么，找他们去好了。那个金额，谁都会一口答应下来。”

“据说就住在府上附近。你住在雨田具彦府上这点也是知道的。”

“虽然不是有很多，但手法大体过得去的肖像画专门画家，除了你也有几个。”

我在电话机旁就此提议沉吟片刻。老实说，所提金额让我动心。而且，有人在我画的作品中——尽管是受人之托而半是机械性画的——发现如此价值这点，也在很大程度上激起了我的自尊心。然而我已经自我发誓绝不再画商业性肖像画了，打算以被妻抛弃为转机开始新的人生。单单有像样的银两堆在那里，并不容易颠覆我的决心。

我给经纪人打电话，说这回——仅此一回——接受肖像画工作也可以。他自然表示高兴。

“详细情由不知道。”他以不无困窘的声音说，“我只是如实转告客户的话罢了。一开始我就向对方说你已经洗手不画肖像画了，决心似很坚定，求也怕是不行。但对方不死心，于是有具体金额出来。”

“不过，如果要和客户面对面地写实，我势必赶去那里。”我说。三体小说

“可我不明白。且不说别的，一般人看过几幅我画的肖像画什么的，这事首先不大可能的吧？我又不是年年在画廊办个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