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流变隐喻篇 第53章 也许是拨火棍
我尽量不去考虑狭小与黑暗。为此就必须考虑别的什么。我让奶酪吐司浮上脑海。为什么非奶酪吐司不可呢?我也不清楚。总之奶酪吐司的样子浮上我此时的脑海。盛在无花白瓷盘里的方形奶酪吐司。吐司烤得恰到好处,上面的奶酪也融化得赏心悦目。此刻正要拿入我的手中。旁边还有冒着热气的黑咖啡。犹如星月皆无的深更半夜一般黑乎乎的黑咖啡。我动情地想起早餐桌上摆好的这些物件。朝外敞开的窗,窗外高大的柳树,如特技师一样岌岌可危地立在柔软的柳枝上发出轻快叫声的鸟们。无论哪一样都位于距现在的我远不可测的地方。
“你好!”我从能清楚看见他体貌的近处,透过雾纱一咬牙打了声招呼。没有回音。他兀自站在那里,只约略改变一下姿势。黑色剪影在雾气中微微摇颤。也许没有听清。语声大概被水声抵消了。或者此地空气不堪传送语声也不一定。
握有手电筒的我的手心紧张得渗出汗来。心脏发出迟钝而坚硬的声音。声音让我想到森林深处传来的不安稳的鼓声。“最好带一种照明用具去,有的地方相当黑暗。”长面人忠告我说。这就是说,这地下通道并非全都漆黑一团。我盼望四周多少亮一些,盼望顶部多少高一些。黑暗狭小的场所任何时候都勒紧我的神经。久而久之,呼吸就逐渐变得困难。
“你好!”我又靠近一些再次招呼道,用比刚才更大的音量。但对方仍沉默不语。听见的唯有不间断的水声。也可能话听不懂。
手中的手电筒的电池能用多长时间,我当然无法判断。现在它放射的光似乎一气流注,而若电池半途耗尽(当然迟早总要耗尽),我势必孤零零留在这密不见光的黑暗中。而且,如果长面人的话可信,那么这黑暗的某处还潜伏着危险的“双重隐喻”。
思维在黑暗中朝着意义缺失的方向——或许应说是没有方向性的方向——漫无边际地延伸开去。然而我无法控制其延伸方式。我的思维已然脱离我的掌控。在了无间隙的黑暗中把握自己的思考并非易事。思考化为神秘之树,将其枝条自由伸向黑暗之中(暗喻)。但不管怎样,我有必要为保有自我而不断思考什么——什么都无所谓的什么。舍此,势必由于紧张而陷入过度呼吸状态。
我一边顺流前行,一边思考这水里可能有什么栖息。大概什么也不会栖息吧?当然没有明证。不过这条河里也同样感觉不出类似生命气息的东西。不说别的,在这一无气味二无味道的水中到底能有怎样的生物栖息呢?而且,这条河看上去过于将其意识强烈集中于“自己是河、是持续流动之物”这一点上。它确实取以“河”这一形象,但并非超出河这一存在方式的东西——就连一条小树枝一枚草叶都没在河面漂流。唯有大量的水在地表单纯移动不止。
我就维也纳街景浮想联翩。维也纳华尔兹、甜甜的萨赫(Sachertorte)巧克力蛋糕、建筑物顶端翻卷的红黑万字旗。
周围依然笼罩着茫茫雾霭那样的东西。具有绵柔手感的雾霭。我就像钻过白色花边窗帘一样在这茫无头绪的棉花般的雾霭中移步前行。未几,胃中觉出刚才喝的河水的存在。并非令人不悦的凶多吉少之感,却也不是沁人心脾的愉悦感。乃是一种模棱两可无法确切把握实体的中立性感触。仿佛通过将此水摄入体内,自己成了具有和以前不同结构的存在——便是有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莫非喝这河水致使自己的体质变得同此地相适应了不成?
理查德·施特劳斯在战前的维也纳(德奥合并之前抑或之后?)指挥维也纳爱乐管弦乐团。那天演奏的曲目是贝多芬的交响曲。文静、优雅而又铿锵有力的第七交响曲。这部作品仿佛是夹在开朗外向的姐姐(第六)和腼腆美丽的妹妹(第八)之间诞生的。年轻时的雨田具彦坐在听众席上。身旁有美丽的姑娘,他大概恋着她。
“听见了,话也懂了。”对方应道,似乎读出了我的心思。语声同其高大的身材相应,深厚低沉。其中没有抑扬顿挫,听不出任何感情,一如河水不含有任何气味和味道。
包拢我的黑暗是那般浓密,了无间隙。黑得简直就像具有一个意志。那里一道光也射不进来,一点光源也找不见,活像在光照射不到的深海底行走。只有手中手电筒黄色的光勉强把我和世界联结起来。通道始终是徐缓的斜坡。仿佛是在岩石中圆圆开凿出来的漂亮的圆筒,地面坚实牢固,大体平坦。顶很低,必须时刻弯腰才不至于碰头。地下的空气凉浸浸让皮肤发冷,但没有气味,一切都近乎奇妙地概无气味。这里,甚至空气都可能和地上的空气构成不同。
但不知何故,我没有对这一状况怀有多少危机感。恐怕没有大事,我大体感到乐观。并没有足以为之乐观的具体根据。不过迄今为止,看上去事情基本还是顺利的。平安穿过了狭窄漆黑的通道,一无地图二无指南针地横跨岩石遍布的荒野,还找到了这条河,用河水解了口渴,也没有遭遇据说黑暗中潜伏的危险的双重隐喻。也许纯属幸运。或者事情如此运行是事先定下的也有可能。不管怎样,如此下去,前面的事也应该一帆风顺,我这样想道,至少努力这样想。
(1)宝丽金集团所属的一家以录制歌剧而闻名于世的唱片公司,成立于1929年。
很快,雾霭前方有什么影影绰绰浮现出来。不是天然物,是由直线构成的人工做的什么。临近一看,得知像是码头。不大的木结构栈桥朝河面伸出。我心想,往左走到底是对的。在这关联性世界,或许一切都依照自己采取的行动赋以形态亦未可知。看来是免色给我的下意识的暗示把我平安无事地领来这里。
接着我想起歌剧《玫瑰骑士》。我要喝着咖啡嚼着刚烤好的奶酪吐司听那支乐曲。英国迪卡(DECCA)(1)公司出品的漆黑漆黑的唱片。我把那沉甸甸的塑料片放在转盘上,慢慢放下唱针。乔治·索尔蒂指挥下的维也纳爱乐乐团。流畅而细腻的旋律。“即使一把扫帚,我也能用声音描述出来”——鼎峰时期的理查德·施特劳斯口吐狂言。不,那不是扫帚来着?有可能不是。没准是太阳伞,也许是拨火棍。是什么都无所谓。不过,究竟怎样才能用音乐把一把扫帚描述下来呢?例如热奶酪吐司、例如角质化的脚底板、例如明喻和暗喻的不同——对这些东西他果真能用音乐精确描述下来不成?
透过淡淡的雾霭,望见码头上站着一个男子。身材高大。在目睹小个子的骑士团长和长面人之后,此人在我眼里宛如巨人一般。他靠在栈桥前端一个深色机械装置(仿佛)上站着,好像正在深思熟虑什么一动不动。就在他的脚下,河水急剧翻卷着泡沫冲刷不止。他是我在此地遇上的第一人,或者以人形出现的什么。我小心翼翼地缓缓朝那边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