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流变隐喻篇 第60章 如果那个人有相当长的手
带有大理石台面的咖啡桌上摞着几本书。没看完的书。书页间夹着书签。哲学书一本、历史书一本,另有小说两本(其中一本是英语书)。哪本的书名她都不曾见过,作者名字也不曾听过。轻轻翻动书页,都不是能引起她兴趣的内容。这家的主人阅读晦涩书籍、爱好古典音乐。而且抽时间使用高性能双筒望远镜偷偷窥看山谷对面的她家。
房子相当大。这么大的空间孤零零只一个人住,她实在难以置信。此人的生活必定孤独无疑。房子用钢筋混凝土建造得牢不可破,使用所有装置严加封锁。大型狗诚然没有看见(或者不太喜欢狗也有可能),但为防止入侵使用了大凡能搞到的所有防护手段。
他单单是个变态不成?还是其中有某种说得通的理由或目的什么的呢?他对姑母有兴趣?还是对我?抑或双方(那种事情是可能的吗)?
她沿着斜坡石阶往下走。下到有书房的下一阶时,那阶的窗口全都紧紧落着百叶窗,里面无法窥看。所以她下到更下面的一阶。这阶面对的主要是杂务间。有洗衣房,有熨衣服用的房间,有大约是住家用人用的房间。另一侧是相当大的健身房,排列着五六台锻炼肌肉的器械。这里和网球场不同,看上去利用得相当频繁。哪一台都擦得干干净净,像上了油似的。还吊着拳击用的大沙袋。从这一阶侧面这边看去,似乎不像其余台阶的侧面警戒得那么森严。许多窗口都没拉窗帘,从外面可以整个看见里面。尽管如此,所有的门和玻璃窗都从内侧牢牢锁着,无法进入。门上同样贴着保安公司的警示标志——目的在于让小偷死心塌地。硬要开门,保安公司就会收到警报。
接下去她看自己的房间。房间窗口面对这边,但拉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惯了的带花纹的橙色窗帘。橙色已经晒得褪了不少。窗帘里面看不见。但若到了晚上打开灯,里面的人影或许看得影影绰绰。而究竟能看到什么程度,晚间不实际来这里用双筒望远镜看看是不晓得的。真理惠缓缓旋转双筒望远镜。姑母应该在家中哪个地方,然而哪里也找不见她。可能在里面的厨房准备晚饭。或者在自己房间休息也不一定。总之家中那一部分从这边看不见。
她感到有点儿口渴,但还能忍耐一会儿。她觑一眼厚墩墩的手表。G-SHOCK指在刚过3:05的位置。今天是周五,绘画班上课的日子,而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去。装有画材的包也没带。不过,倘若晚饭前不能赶回家,姑母肯定要担心的。要考虑事后相应辩解才行。
我想马上返回那个家。这样的心情在她身上一发不可遏止。她想返回那里坐在早已坐惯了的餐厅椅子上,用平时用的茶杯喝热红茶,想呆呆看着姑母站在厨房里做饭的情景——如果可能,那该是多么美妙啊!她这样想道。自己居然有一天怀念那个家,迄今为止哪怕作为一闪之念都不曾有过。她一向认为自己的家空空荡荡、丑陋不堪。在那样的家里生活简直忍无可忍。恨不得马上长大离开家,一个人住在适合自己口味的居室里。不料此时此刻从隔一道山谷的对面通过双筒望远镜鲜明的镜头观望自家内部,想回那个家的愿望竟是这般迫不及待。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我的场所,是保护我的场所。
她一边琢磨胸·部小小的隆起,一边在这物资小屋里消磨时间。她在脑海中想像那隆起日新月异的状态——有一对丰·满隆起的乳··房的日子该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她想像自己戴上姑母戴的那种地地道道的乳罩时的情形。不过那还是相当久远的事情吧!毕竟月经今春才刚刚开始。
这时,类似嗡嗡轻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把眼睛从双筒望远镜离开。随即看见什么黑东西在空中飞舞。蜂!长形大蜂,大概是金环胡蜂。把她母亲蜇死的攻击性野蜂,有非常锐利的针。真理吓得慌忙跑进房间,紧紧关上玻璃门,锁上。金环胡蜂往下也像是要牵制她似的在玻璃门外盘旋了一阵子,甚至撞了几次玻璃。后来勉强作罢飞去了哪里。真理惠终于放下心来。呼吸仍然急促,胸口怦怦直跳。金环胡蜂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怕的东西之一。金环胡蜂是何等可怕,她从父亲那里听了好多次,图鉴上也确认好多次它的形体。不知不觉之间她也开始怀有一种恐惧——说不定自己和母亲同样迟早被金环胡蜂蜇死。自己有可能从母亲身上承袭了同样对蜂毒过敏的体质。即使迟早总有一死,那也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才对。拥有丰·满的乳··房和坚·挺的乳头是怎么一回事——哪怕一次也好,她想体味那种心情。而若在那之前给蜂蜇死,无论如何也太惨了。
她从门口把脚迈进住房里面。鞋怎么办?迟疑之余,最后决定脱下拿在手中。不能留在这里。房内静悄悄没有一点声息,似乎所有什物都大气不敢出。她确信:在免色去了哪里的现在,这个家中没有任何人。此刻这座房子里有的仅我一个。往下一段时间,去哪里、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车库尽头有通往住房的门。战战兢兢一拧门拉手,得知门没锁。她舒了口气。至少白天从车库通往住房的门是不锁的。不过免色毕竟是小心慎重之人,所以她没有期待到这个程度。想必他有什么要紧事要思考的吧。只能说自己幸运。
上次来这里时,免色领她大致看了家中情形。当时的事清楚记得。房子的结构大体装在脑袋里。她首先去了占一楼大半的大客厅。从那里可以上到宽大的阳台。阳台带有大大的玻璃拉门。拉不拉开这玻璃门呢?她犹豫了一阵子。免色离开时说不定按下报警装置开关。果真如此,拉开玻璃门那一瞬间铃就会响起。保安公司的报警灯随之闪烁,公司首先往这里打电话确认情况。届时就必须把密码告诉对方。真理惠手拎黑色乐福鞋犹豫不决。二号首长
车库中还放着一辆车。带有米色车篷式样潇洒的深蓝色跑车,日前姑母看得出神的车。她对车没有兴致,当时几乎不屑一顾。鼻子长得出奇,同样带有捷豹标志。价格昂贵这点,即使不具有汽车知识的真理惠也不难想像。恐怕又是件宝贝。
不过免色未必按下报警装置开关——真理惠得出这样的结论。既然车库里面的门没锁,那么不至于想出远门,不外乎去附近购物了。真理惠一咬牙拉下玻璃门的保险锁,从里面打开。姑且等候片刻。铃没响,保安公司的电话也没打来。她如释重负(万一保安公司的人开车赶来,那可就不是开句玩笑能了结的),走上阳台。把鞋放在地上,取出套在塑料罩子里的大型双筒望远镜。双筒望远镜在她手里过大,于是把阳台栏杆当作台架试了试,但不如意。四下环顾,发现仿佛双筒望远镜专用架样的东西靠墙立着。类似照相机三脚架,颜色是和双筒望远镜同样的模模糊糊的橄榄绿,可以把双筒望远镜用螺丝固定在那上面。她把双筒望远镜固定在那个专用架上,坐在旁边金属矮凳上,从那里往双筒望远镜里窥看,于是得以轻松确保视野。从对面看不见这边的人影。想必免色总是这样观望山谷对面。
尽管处境进退不得,然而莫如说她切身感受到一种健康的激情。这天早上淋浴后裸·体站在镜前,发觉乳··房约略鼓出了一点点。估计这点也多少引发了激情。当然这也许纯属错觉——渴望那样的心情导致的自作多情亦未可知。不过,即使从各种角度相当公平地审视,即使用手触摸,她也还是感觉那里生出迄今未有过的柔软的隆起。乳头还很小很小(同令人想到橄榄核的姑母的无法相比),但那里荡漾着类似萌芽的征兆。
看来暂且不要到外面去为好,真理惠心想。凶狠的野蜂肯定还在这周围盘旋。而且好像已经把她锁定为个人目标。于是她放弃外出念头,决定更仔细地把房子里面查看一遍。
既然没进入屋内的手段,就需要物色此外藏身的场所。在房子四周转来转去,说不定什么时候被他发现。东瞧西找时间里,发现房后·庭园角落有个用于存放物资的小屋样的房子。门没有上锁,里面放有庭园里干活用的器具和软管,堆着一袋袋肥料。她走了进去,在肥料袋上弓身坐下。场所当然谈不上多么舒心惬意,但只要老实待在这里,就不至于被摄像头摄进去,也不至于有人来这里查看情况。如此过程中肯定有什么动静,只有静待时机。
她首先在大客厅里看了一圈。这个房间同上次看时差不多毫无二致。大大的施坦威大钢琴。钢琴上面摆着几本乐谱。巴赫的创意曲、莫扎特的奏鸣曲、肖邦的小品之类。技法上好像不是多有难度的乐曲。不过能弹到这个程度还是相当了得的。这点事儿真理惠也晓得。以前她也学过钢琴(长进不很大。因为比之钢琴更为绘画所吸引)。
那么,往下怎么办呢?她完全心中无数。家中无法进入,又不能出到院外。免色此时此刻肯定在家——他按开关开门,收取送货上门的物品。除他以外没有住在这房子里的人。除了每星期上门一次的专业保洁人员,原则上家中无他人进入。上次来此访问时免色这么说过。
假如免色往右边灌木丛转过脸,说不定一闪瞥见躲在那里的真理惠——灌木丛过小,不足以充分遮掩身体。但免色一直脸朝正前方。他手握方向盘,显出正认真思索什么的神情。捷豹直接向前行驶,拐过车道的拐角不见了。车库的金属卷闸门通过遥控操作开始缓缓下落。她从灌木丛阴里一跃而出,让身体迅速滑进几乎关合的卷闸空隙,像电影《夺宝奇兵》(RaidersoftheLostArk)里印第安纳·琼斯(IndianaJones)做的那样。而且是瞬间条件反射式行动。钻进车库,肯定能从那里进入里面——这种类似灵机一动的能力她是具备的。车库的传感器感到了什么,略一迟疑,但卷闸重新开始下落,很快落得严丝合缝。
她家内部的情形清晰得令人吃惊。通过镜头看去,视野中的所有光景都比实况更加鲜明、更加逼真地赫然浮现出来。双筒望远镜想必具备使之成为可能的特殊光学功能。面对山谷的几个房间因为没拉窗帘,包括细部在内,看上去一切都那般真切。甚至茶几上放的花瓶和杂志都了然在目。现在姑母应该在家。但哪里也没有她的身影。
是什么声响把她惊醒的。那是持续性机械声响。准确些说来,是正在开车库门的声响。门旁车库的卷闸门咣啷咣啷卷了上去。估计免色要开车去哪里。她赶紧走出物资小屋,蹑手蹑脚向房前走去。卷闸完全卷了上去,马达声停了。接着响起车的引擎声,银色捷豹首先把鼻子缓缓探了出来。驾驶位上坐着免色。驾驶席位窗玻璃落了下来,雪白的头发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真理惠从灌木丛阴里打量免色的样子。
从隔着较远距离的地方细看自家内部,感觉很有些不可思议。心情简直就像自己已经死了过去(缘由不清楚,回过神时,不觉之间成了死者中的一员),从那个世界观望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子。尽管那是长期属于自己的场所,但已没有自己的住处。本来是再熟悉不过的亲密场所,却已失去重返那里的可能性——便是这样一种奇妙的乖离感。
可能多少睡了一会儿。在这样的场所、这种状况下自己居然能睡过去——尽管时间很短很短——对此她怎么都不能相信。大概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睡过去的。很短,也就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吧。没准更短。可是睡得相当深。猛然睁眼醒来时,意识已被割断。自己此刻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一时浑浑噩噩。那时自己好像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涉及丰·满的乳··房和奶油巧克力。口中满是口水。而后她陡然想起:自己溜进免色家,正在院中物资小屋里藏身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