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 费尽心机的一夜
于是他跺了跺脚,他跺脚的地方,真的就在离山洞后犄角十步远的地方,在靠近森林那一边。就在这时候,托尔卡琴科从树背后一个箭步窜了出来,从后面朝他扑去,埃尔克利则从后面抓住了他的两只胳膊肘。利普京则从前面扑来。三个人一起把他摔倒,并且把他按在地上。这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拿着手枪蹿了出来。据说,沙托夫还来得及向他扭过头去,还能看清他和认出他。三盏灯笼照亮着这一场面。沙托夫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又不顾一切的喊叫;但是他们不让他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镇定自若而又坚定果断地把手枪直接对准他的脑门,紧紧顶在上面,接着就扣动响了扳机。枪声似乎并不很响,起码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什么也没有听见。不用说,希加廖夫听见了,他还没走出三百步——既听到了喊叫,也听到了枪声,但是,据他自己后来提供的证词,他既没有回头,甚至也没有停步。几乎是一枪毙命。只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人仍旧保持着有条不紊的办事能力,但是我不认为他还保持着沉着和冷静。他蹲下来,用坚定的手匆匆搜查了一下死者的口袋。没有钱(钱包留在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的枕头下面了)。只找到两三张废纸:一张是办公室的便条,另一张写着某本书的书名,还有一张是国外某饭馆的旧账单,天知道事隔两年为什么还完好地保留在他的口袋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这几张纸塞进自己的口袋,突然发现大家都围在一起,看着尸首,什么事也不做,他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开始不客气地破口大骂,连连催促大家赶快动手。直到这时,托尔卡琴科和埃尔克利才醒悟过来,急忙跑进山洞,霎时就从山洞里搬出两大块他们一早就藏在里面的石头,每块各重约二十俄磅,已经准备好了,就是说用绳子紧紧地和结结实实地捆好了。因为预先说定把尸体扔进最近的那个(即第三个)池塘,并把他沉入塘里,所以他们就开始把这两块石头分别绑在他的两腿和脖子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负责绑绳子,而托尔卡琴科和埃尔克利只是搬起石头和轮流递给他。埃尔克利递上了第一块石头,于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便骂骂咧咧地开始用绳子捆住尸体的两腿,并把这石头绑在他腿上——在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托尔卡琴科一直两手垂直地抱着另一块石头,全身前倾,剧烈地而又似乎毕恭毕敬地弯着腰,以便他一要就把石头递过去,居然一次也没有想到可以把这负荷暂时放在地上。当这两块石头终于绑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地上站起来,注视着在场诸人的面容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意料、几乎使大家都感到吃惊的咄咄怪事。
“难道跳窗逃跑了?”
“喂,您的铁锹在哪儿,还有没有别的灯笼?不用怕,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至于斯克沃列什尼基,即使现在从这里开炮,那里也听不见。瞧,就这儿,就在这里,就在这地方……”
他分明感到很吃惊。
他虽然在阅读和欣赏那篇声明的措辞,但是他每分钟都在痛苦而又不安地倾听——他突然又火了。他焦急地看了看表,已经很晚了,他进去已经差不多十分钟了……他拿起蜡烛,向基里洛夫把自己关在里头的那间屋子的房门走去。在接近房门的时候,他又猛地想到,这蜡烛也快点完了,再过大约二十分钟就会完全点完,而且再没有别的蜡烛了。他抓住门把手,小心翼翼地倾听,听不见一点声音;他突然拉开门,稍稍举起点蜡烛:什么东西大吼一声,向他猛扑过来。他使劲把门砰地一声关上,又使劲顶住了门,但是已经鸦雀无声了——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很奇怪。”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惊慌而又诧异地打量着这疯子。
他拿着蜡烛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当他拉开门的那一刹那,他没有看得很清楚,但是,基里洛夫的脸却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基里洛夫站在房间深处的窗户旁,他还看到他向他猛扑过来时的野兽般的狂怒。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了个哆嗦,赶紧把蜡烛放到桌上,准备好手枪,踮起脚尖,急速退到对面的一个角落,因此,如果基里洛夫推开门,拿着手枪向桌子这边冲过来的话,他还来得及瞄准,并先于基里洛夫扣下扳机。
在他这个已经为时太晚的惊呼之后,他也许还有什么话要补充,可是利亚姆申不让他把话说完:他突然用足浑身力气抱住了他,从他身后把他抱得紧紧的,接着便发出一声令人难以置信的尖叫。常有这样的时刻,比如说,有人吓得魂飞魄散,突然声音大变,发出一声惊叫,而从前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有时候这甚至会使人感到非常可怕。利亚姆申用一种非人的声音,而且是用一种野兽般的吼叫喊了起来。他从后面用两手使紧抱住维尔金斯基,而且像一阵阵抽风似的越抱越紧,不停地发出连续不断的尖叫,瞪大了两眼,望着大家,而且嘴巴张得老大,还用两只脚跺着地面,仿佛打着细碎的鼓点似的。维尔金斯基吓了一跳,以致他自己也像疯子般叫了起来,他连声吼叫,简直难以想象维尔金斯基也会如此狂暴,如此凶狠,他开始从利亚姆申的胳膊里挣脱出来,用尽力气把手伸到背后,对他又抓又打。埃尔克利终于帮助他拉开了利亚姆申。但是,当维尔金斯基在惊惧中跳到一旁,离他约摸十步开外之后,利亚姆申看见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突然大吼一声,向他扑了过去。他扑过去时在尸体上绊了一下,竟越过尸体摔倒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身上,于是他就乘势把他紧紧地一把抱住,用头紧顶着他的胸脯,以致非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连托尔卡琴科和利普京开头也几乎拿他毫无办法。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叫又骂,用拳头捶他的脑袋,最后他好歹总算挣脱了出来,拔出手枪,径直对准还在继续吼叫的利亚姆申的张开的嘴,而利亚姆申已经被托尔卡琴科、埃尔克利和利普京紧紧抓住了两手;但是利亚姆申竟置手枪于不顾,继续尖叫。最后,埃尔克利把自己的绸手帕随手揉成一团,麻利地塞进他的嘴巴,这样一来,叫声才停止了。托尔卡琴科也乘机用留下来的一根绳头把他的两手绑了起来。
“诸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大家说道,“现在我们就可以各奔东西了。毫无疑问,我们完成了自由的天职,必将随之而感到一种自由的骄傲,如果你们现在由于(十分遗憾)惊慌失措尚未感觉到类似的感情的话,那么你们明天肯定会感觉到的,如果明天还没有感觉到,那就可耻了。对利亚姆申的过于无耻的心慌意乱,我同意把它看成是一种梦呓,何况据说他从一大早起还当真病了。至于您,维尔金斯基,只要一瞬间的自由思考,它就会向您说明,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绝不应该轻信他的保证,而应当像我们已经做的那样当机立断。这事的后果会向您指明他的确告过密。我同意忘掉您的大呼小叫。至于危险嘛,绝不会有任何危险。谁也不会想到怀疑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尤其是假如你们能够不动声色,好自为之的话;所以主要的问题还在你们自己和你们坚定的信念,对于这点,我希望你们明天就能站稳立场。顺便说说,你们之所以要团结起来,成立一个志同道合者自由结合的单独组织,就是为了当前在共同事业中能够同心协力,如有必要,还要互相监督,互相砥砺。你们每个人都肩负着崇高的职责。你们的使命是振兴因停滞而发臭的衰老的事业;你们要时刻想到这个,并以此来鼓舞自己。你们目前要做的一切就是破字当头:让国家及其道德全部土崩瓦解。将来留下来的只有我们,我们未来的任务就是夺取政权:让聪明人参加我们的行列,而让那些蠢货做牛做马。对此我们用不着不好意思。我们要改造下一代,要使他们成为无愧于自由的接班人。我们前面还有千千万万个沙托夫。我们要组织起来控制舆论导向;对于那些逍遥派和观望派,我们应当伸手把他们拉过来,否则我们就太无能了。现在我就去找基里洛夫,天亮前就能拿到那份凭据,他临死前将在这份凭据上(作为对政府的交代)承担全部责任。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这一招更绝的了。首先,他历来跟沙托夫有仇;他俩在美国曾住在一起,这样一来,就难免吵架。大家知道,沙托夫改变了信仰;这说明,他俩的敌对是出于信仰不同和害怕告密——也就是说誓不两立。这一切都将写上。最后还要提到,在他那儿,在菲利波夫公寓,曾借住过那个费季卡。这样一来,这一切就会使你们完全排除任何怀疑,因此这一切定将使那些羊脑瓜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诸位,咱们明天就不见面了;我要离开这里到县里去待一段极短的日期。但是后天你们就会得到我的消息。我要奉劝诸位,尤其在明天要待在家里。现在我们就两个人两个人地分头离开这里。托尔卡琴科,我请您照顾一下利亚姆申,带他回去。你可以对他施加点影响,主要是跟他讲清楚,他的临阵胆怯只会头一个对他不利,而且不利到什么程度。维尔金斯基先生,对令亲希加廖夫,就像对您一样,我不愿意怀疑:他绝不会去告密。只是对他的所作所为我感到遗憾;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还没有声明他要退出我们的团体,因此埋葬他还嫌过早。好了——快走吧,诸位,那些人虽然奇蠢无比,不过还是小心为好……”
“够了,够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再重复。
这第三个池塘是斯克沃列什尼基的一个相当大的池塘,他们把那个被枪打死的人抬到这池塘的尽头,这是花园中最荒凉而又人迹罕至的一个地方,尤其在这样的深秋季节更显得满眼凄凉。池塘的尽头处,岸边长满了野草。他们放下灯笼后,把尸体晃悠了两下,抛进了水里。发出一声长久的闷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举起灯笼,大家也在他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向外张望着这死人是怎样沉下水的;但是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绑了两块石头的尸体立刻沉没了。在水面激起的巨大的波纹很快就静止不动了。事情办完了。
“等等,还有不多一点……要知道,我要用法文再签一次名:‘de Kiriloff, gentilhomme russe et citoyen du motlde’。哈哈哈!”他大笑不止。“不,不,不,等等,我找到了最好的头衔,可绝啦:gentilhomme-séminariste russe et citoyen du mondecivilisé!瞧,这比任何头衔都妙……”他从沙发上跳起来,突然身手敏捷地从窗台上抓起手枪,拿着枪跑进了另一间屋子,随手关上了门,关得紧紧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盯着那房门,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
“这不对,不,不,这根本不对!”
现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完全不相信他会自杀了!“他站在房间中央,在想。”这想法像旋风般掠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脑海。“再说那房间又这么黑,这么可怕……他大吼一声,向我扑来——这里有两种可能:要不是我正当他要扣扳机的时候妨碍了他,要不……要不就是他正在那里考虑怎样把我打死。对,肯定是这样,他在考虑……他知道,我不杀死他是不会走的,要是他自己怕死——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在我没有杀死他之前先把我杀死……听,那里又是,又是一片寂静!甚至让人觉得可怕:他会猛地打开门的……糟就糟在他相信上帝比牧师还虔诚……他无论如何不会开枪自杀了……这些‘独立思考得出自己结论的人’,现在已经随处可见。混账透了!呸,见鬼,蜡烛,蜡烛!再过一刻钟肯定会点完的……必须赶快结束……好吧,现在就可以打死他……有这张字据,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是我杀死的。可以把他这样放在地板上,手里拿着子弹已经射出的手枪,人家肯定会想,是他自己……啊呀,见鬼,怎么杀死他呢?我要是拉开门,他肯定会扑过来比我先开枪。唉,见鬼,当然打不中!”
“这不对,不对!不,这完全不对!”
他感到十分苦恼,他为他的计划必须执行而又拿不定主意而心惊肉跳。最后,他拿起蜡烛又走到房门口,并举起手枪,做好准备;拿蜡烛的那只左手按住了门把手。但却出现了很尴尬的局面:那把手喀嚓一下发出了响声和咯吱声。“他会干脆开枪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倏忽闪过这一想法。他用脚使劲踹了一下,蹬开了门,他举起蜡烛,向前举着手枪;但是既没有枪声也没有喊叫……屋子里没有一个人。
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除了托尔卡琴科和埃尔克利以外,几乎所有人都站着,什么事也不做。维尔金斯基看见大家都向沙托夫扑过去的时候,虽说他也扑了过去,但是他没有上前抓住沙托夫,也没有帮助他们按住沙托夫。利亚姆申则在听见枪响以后才出现在大伙中间。接着在忙着折腾尸体的、也许长达十分钟的时间内,他们大家似乎都部分地失去了知觉。他们围在周围,在尚未感到任何不安和惊慌之前,似乎只感到惊奇。利普京站在前面,紧挨着尸体。维尔金斯基则站在他身后,带着一种特别的、似乎与己无关的好奇心从他的肩膀上向里张望,甚至为了看得清楚点还踮起了脚尖。利亚姆申则躲在维尔金斯基后面,只是间或提心吊胆地从他身后向里张望,然后又立刻躲起来。当石头已经绑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已经站起来之后,维尔金斯基突然全身微微战栗,发起抖来,他举起两手一拍,扯开嗓门凄惨地大叫:
他打了个哆嗦。这房间无法穿行,没有出口,无处跳跑。他把蜡烛举得更高一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阒无一人。他低声喊了一声基里洛夫,然后又喊第二声,声音大了些;仍旧没人答应。
“如果他立刻动手,说不定会开枪,如果又开始想——那就没戏了。”
只好暂时把埃尔克利留下来看着他。必须赶快把这死人处理掉:刚才又是叫又是嚷的,给什么地方听见了也说不定。托尔卡琴科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举起灯笼,抬起了死人的脑袋;利普京和维尔金斯基则抓住两腿,把尸体抬走了。因为绑了两块石头,这负荷就重了,而距离则有两百来步。他们几个人中最有力气的是托尔卡琴科。他提议大家步调一致,走齐了,可是谁也不理他,仍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走在右边,弯腰曲背,把死人的脑袋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左手则从下面托住石头。因为托尔卡琴科整整有一半路程都没有想到要帮他托住石头,以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终于对他破口大骂。这叫骂声是忽然爆发的和孤零零的;大家都默默地抬着尸体继续往前走着,直到已经快到池塘边时,被抬着的尸体压得弯粳曲背、好像累坏了的维尔金斯基,突然又用同样洪亮的哭声叫了起来。
他暂时拿起那张纸,坐了下来,又把它看了一遍。这声明的措辞再次使他感到高兴。
“我还以为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又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
“眼下需要干什么呢?必须暂时把他们彻底弄糊涂,从而转移他们的视线。大花园?城里没有大花园,于是他们想来想去就会想到斯克沃列什尼基。不过当他们想到这点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再找——又需要时间,而一旦找到尸体——说明写的情况属实;这就说明一切都是真的,关于费季卡的事也是真的。那么费季卡又说明什么呢?费季卡——这就是火灾的起因,这就是列比亚德金兄妹遇害:这说明,一切都由此而起,一切都发端于这个菲利波夫公寓,可是他们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凡此种种,他们都疏忽了——这非使他们彻底晕头转向不可!他们根本就不会想到我们的人;他们只会想到沙托夫和基里洛夫,还有费季卡,还有列比亚德金;那么他们干吗要自相残杀呢——这对他们又成了个问题。哎呀,见鬼,还没听到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