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 费尽心机的一夜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们靠不住。”埃尔克利坚决地说。
“说不定就是您。您还是给我闭嘴的好,利普京,您这么说只是由于习惯。诸位,被政府收买的人就是那些在危急时刻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人。因为害怕,总会出现这样的混蛋在最后关头临阵脱逃,还大叫:‘哎呀呀,饶了我吧,我可以出卖所有的人!’但是,诸位,要知道,现在怎么告密也没有用了,他们不会饶恕你们的。即使判刑时给你们罪减二等,你们每个人还是免不了要去西伯利亚,此外,你们也逃不了另一把剑。而这另一把剑比政府的剑更锋利。”
“您说利普京?”
喊了大约十来声。但是他只顾飞跑,已经跑到过道屋了,蓦地听到一声很响的枪声。这时他才在黑黢黢的过道屋里停下来,寻思了大约五分钟;最后他又回到屋里。但是必须找到蜡烛呀。只要在柜子右边的地板上找到那个从他手中打落的蜡烛台就行了;但是用什么来点亮蜡烛头呢?他脑海里蓦地一闪,模模糊糊地想到:昨天,当他跑进厨房,准备猛地扑向费季卡时,在屋角的一块搁板上,他似乎捎带着看到一只大的红火柴盒。他摸索着向左,向厨房门走去,摸了半天,摸到了房门,然后穿过一个小小的过道,下了台阶。就在他刚才想起来的那地方的一块搁板上,他在黑暗中摸到了一大盒满满的、还没用过的火柴。他没有划亮火柴就匆匆回到上面,直到走到柜子旁,走到他用手枪狠击咬了他一口的基里洛夫的地方,他才猛地想起自己那个被咬伤的手指,并且刹那间感到这手指疼得几乎无法忍受。他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把蜡烛头点亮了,又把它插回到蜡烛台上,接着环视了一下四周:在气窗开着的那扇窗户旁,两脚伸向右墙角,躺着基里洛夫的尸体。是对准右侧太阳穴开的枪,子弹射穿头颅后,从左上方出来。可以看到鲜血和脑浆溅了一地。那把手枪仍握在这个自杀者耷拉在地板上的手中。想必是一枪毙命,立即死亡。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一切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后,站了起来,踮起脚尖,走了出去,拉上了房门,把蜡烛放在第一个房间的桌子上,然后想了想,决定不吹灭它,心想它不会引起火灾的。他又瞧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字据,无意识地笑了笑,接着便(也不知道为什么)踮起脚尖,走出了公寓。他又从费季卡经常出入的那个通道爬了出去,又仔仔细细地把这通道随手堵上了。
“您可以放心,”希加廖夫又回过头来,“我在路上遇到沙托夫,我也许会向他鞠躬问好,但是我绝不会向他通风报信。”
三
“他妈的,他肯定会碰到他们,他肯定会给沙托夫通风报信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叫道,说罢便拔出手枪!传出了喀嚓一下扳起机头的声音。
六点正好差十分的时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和埃尔克利漫步在火车站的一长列车厢旁。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要走了,埃尔克利来给他送行。行李已经托运,提袋也被拿进了二等车厢他选好的位置上。头遍铃已经响过,他们正在等第二遍铃。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神情坦然地东张西望,观望着一个个上车的旅客。但是并没有遇到比较熟悉的朋友;仅仅有两次他不得不向人家颔首致意——一位是与他有点头之交的商人,然后是另一位年轻的乡村神父,他是到相隔两站的自己的教区去的。埃尔克利大概有什么要紧事,想利用这最后几分钟跟他谈谈——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要谈什么;但是他始终不敢开口。他总觉得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似乎跟他在一起是个累赘。因此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其他两遍铃声。
果然,一个窗户上的气窗打开了。“荒唐,他不可能从气窗逃跑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穿过整个房间径直走到窗户跟前,“怎么也跳不出去呀。”他猛地回过身来,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使他大吃一惊。
现在,这桩可怕的事件是怎么发生的,直到最微末的细节,均已真相大白。先是利普京在紧挨山洞的地方迎接埃尔克利和沙托夫;沙托夫没有向他鞠躬问好,也没有向他伸出手去,但却立刻急匆匆地大声道:
在房门右面,在窗户对面的那堵墙旁边立着一个柜子。在这柜子的右面,由墙和柜子形成的一个犄角里,站着基里洛夫,而且他站的样子非常古怪——一动不动,身子挺得笔直,两手紧贴裤缝,头微微抬起,后脑勺紧贴墙壁,而且站在这犄角里面,似乎想把整个人隐匿起来,躲藏起来。根据所有的迹象判断,他是在躲藏,但是又有点令人难以置信。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站的位置稍偏,斜对着那个角落,因此只能看到他的身子露出来的那部分。他始终不敢向左挪动一下,以便看清楚基里洛夫全身,从而解开这个谜。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突然他感到一阵狂怒:他猛地离开原地,一声怒吼,跺着脚,怒不可遏地扑向那个可怕的地方。
“您放心,我会从一边插过去,躲开他们的,他们根本就看不见我。”希加廖夫用给人印象深刻的低语预先声明道,然后也不加快脚步,不慌不忙地穿过黑黢黢的花园,径直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但是他跑到跟前又一动不动地站住了,他更加惊恐万状。使他感到吃惊的主要是,尽管他又喊又叫,疯狂地猛扑过去,那身影居然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一个肢体稍稍动弹一下——倒像他变成了石头或者像一尊蜡像似的。他的脸色苍白,很不自然,两颗黑眼珠一动不动,望着前面的某个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用蜡烛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瞧了一遍,从不同的角度照过来照过去,仔细观看着这张脸。他突然发现,基里洛夫虽然望着他前面的某个地方,但他的眼角仍旧看得见他,甚至可能在观察他。这时他忽然灵机一动,干脆把火凑到“这个死人”的脸上去,烧他,看他有什么反应。他蓦地似乎看到基里洛夫的下巴颏动了一下,一丝嘲弄的微笑似乎掠过他的嘴唇——倒像他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他发起抖来,忘乎所以地一把抓住基里洛夫的肩膀。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
“您那么坦然自若地看着大家。”他有点胆怯地说道,似乎想提醒他。
“从昨天晚上起,我就把这事仔仔细细地考虑过了,”他像往常一样自信而又有条不紊地开口道(我觉得,即使他脚下山崩地裂,他这时也不会加强语气,也不会改变他说话有条不紊的一丝一毫),“经过仔细考虑后,我坚决认为,预谋中的暗杀,不仅浪费本来可以更实事求是和非常直接地加以利用的宝贵时间,此外这也是有害地背离了正常的道路,因为这种背离对我们的事业一向极其有害,并且使我们的事业屈从于一些思想肤浅的人的影响(这些人主要是政客,而不是纯粹的社会主义者),因而使事业的胜利推迟几十年。我到这里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抗议,抗议预谋中的这一举动,使大家引以为戒,然后把自己排除在外,决不参与你们当前的这一行动,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把当前这一时刻称之为你们的危急时刻。我之所以要离开这里——并不是出于害怕这一危险,也不是出于对沙托夫的多愁善感(我根本不想跟他亲嘴),而仅仅是因为这整个事,从开始到末了,都与我奉行的纲领直接抵触。至于告密以及政府收买云云,就我这方面来说,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绝不会去告密。”
“为什么不呢?我还不能躲躲藏藏。还早。您放心。我只怕鬼使神差地碰到利普京,他一闻到气味就会跑来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疯狂中说了许多多余的话。希加廖夫坚定地向他迈近三步。
就在这一刹那,在两百步开外,从大花园里,从池塘方向传来了一声口哨。利普京按照昨晚的约定也立刻吹了一声哨子作为回答(他因为不敢指望他那没几颗牙的嘴真能吹出什么声音来,他为此上午到市场上去花一戈比买了一个孩子们吹着玩的用黏土烧制的哨子)。埃尔克利在半道上就预先告诉了沙托夫,他们将用哨声作为暗号,所以沙托夫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接着便发生了一件岂有此理和迅雷不及掩耳的事,以致后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怎么也没法把自己的回忆理出个头绪来。他刚一碰到基里洛夫,后者很快就把脑袋一低,用脑袋打落了他手中的蜡烛;烛台咣当一声飞落到地板上,蜡烛灭了。就在这一刹那他蓦地觉得自己左手的小指一阵剧痛。他大叫起来,他记得当基里洛夫向他俯下身来咬了他手指的那会儿,他忘乎所以地使出全身力气用手枪猛击基里洛夫的脑袋,接连打了三下。最后他终于把手指挣脱了出来,玩命似的拔脚飞跑,向公寓外跑去,一路上摸黑前进,寻觅着道路。这时,在他身后,从屋子里飞出一连声的可怕的喊叫。
“我要请您注意,我不是傅立叶。您把我跟这个甜言蜜语、脱离实际、优柔寡断的人混为一谈,只能证明我的手稿虽然在您手中,可是您对其中的内容却一无所知。至于您想报仇,那我可以告诉您,您扳起机头是没用的;当前这时候,这对您非常不利。如果您威胁我明天或者后天要把我干掉,那,除了招来多余的麻烦以外,您也捞不到任何好处:您可以杀死我,但是早晚你们还得采取我的这一套办法。再见。”
“立刻,立刻,立刻,立刻……”
“您知道吗,您这样做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傅立叶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