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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七章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最后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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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ce à Dieu,这是一辆大车,而且——一步步走得很慢;这不可能存在危险。这是那种累得快要散架的本地瘦马……我素未提倡良种……不过良种问题是彼得·伊里奇在俱乐部说的,当时在打牌,我曾让他因得分不足而受罚,et puis,但是那后面是什么呢,而且……似乎,大车里坐着个农妇。农妇和农夫——cela commence à être rassurant农妇在后,农夫在前——c'est très rassurant。他们那辆大车后面还拴着头奶牛,绳子系在犄角上,c'est rassurant au plus haut degré。”

三天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去世了,但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他就像一枝燃尽的蜡烛不知怎么悄悄地熄灭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在当地给他做了安魂祈祷,然后把自己这位可怜的朋友的遗体运回了斯克沃列什尼基。他的坟茔设在教堂的院墙内,已经盖上了大理石板。墓碑和铁栅栏将留待开春以后再补。

他害怕得浑身打了个激灵,仓皇四顾:“如果这里,在灌木丛后面的什么地方,蹲着那个费季卡,那怎么办?听说,他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有一大帮强盗,专门在大路上拦路抢劫?噢,上帝,那时候我就实话实说,说我错了……就说我为他而痛苦了十年,比他当兵还痛苦,于是……于是我就把钱包给他。唔,j'ai en tout quarante roubles;il prendra les roubles et il me tuera tout de même。”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离城外出一共花了七八天时间。跟她一起并排坐在马车上回来的还有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看来要永远住在她家了。我要指出的是,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刚一失去知觉(就在同一天早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立刻把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打发走了,让她彻底离开那座木屋,由她亲自侍候病人,并且一个人坚持到最后;直到他咽了气才把她立刻叫回来。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让她永远居住在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建议(其实是命令)怕极了,可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对她的任何不同意见连听也不要听。

我已经描写过他突然而又出乎意料地见到了丽莎,之后,他就更加忘情地继续朝前走去。这条大路穿过离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半俄里处,而且——说来也怪——起先,他甚至都没注意到,他是怎么走上这条大路的。用脑子好好想想或者哪怕是清晰地感知,当时对他都是不可忍受的。蒙蒙细雨一会儿停,一会儿又下起来;但是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在下雨。他甚至也没发觉他怎么把提包背到肩上,因此走起路来就轻松些了。大概他就这样走了一俄里或者一俄里半,之后,他忽然停了下来,看了看四周。这条古老的、黑黑的、布满车辙的大路,两侧种着白柳,像看不到头的线一样在他面前蜿蜒而去;右边是一片早已收割过的光秃秃的田野;左边是一片灌木丛,灌木丛后面则是一片小树林。而在远处——远处有一条依稀可辨的斜方向穿过去的铁路线,铁路上则是一列火车冒出的袅袅轻烟;但是火车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点胆怯,但是也只有短短的一刹那,转瞬即逝。他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把提包放在白柳树旁,然后坐下来稍事休息。他在坐下时动了一下,感到身上一阵发冷,于是他便拿出毛毯裹在身上;这时他才发现在下雨,于是打开了雨伞。他这样坐了相当长的时间,间或嚅动着嘴唇,喃喃自语,紧紧握着伞柄。各种人物形象像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迅速变换着,在他眼前闪过。“Lise, Lise,”他想,“跟她一起还有ce Maurice……都是些怪人……但是这场奇怪的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们议论纷纷地到底在说什么呢?又是什么人被杀害了呢……我想,Stasie大概还蒙在鼓里,还在等我喝咖啡哩……玩牌?难道我玩牌把自己的仆人给输了?唔……在我们俄国,在所谓农奴制时代……啊呀,我的上帝,那费季卡呢?”

“我不是做买卖的,我……我……moi c'est autre chose。”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凑合着反驳道,为了以防万一,他稍许落后半步,跟在大车后面,因而再向前走时已与那头奶牛并行了。

“噢,我很想再活下去!”他精力非常充沛地叫道,“生活在世上的每一分钟、每一刹那,都应当是人的无上幸福……都应当,都必定是这样!这是人本身的义务,必须这样来安排;这是人生在世的法则——虽然看不见,但却是一定存在的法则……噢,我真想看到彼得鲁沙……以及他们大家……还有沙托夫!”

“肯定是做买卖的。”那农夫很自信地说。这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四十上下,四方脸,长相很不笨,蓄着一部棕红色的大胡子,又宽又密。

我要指出,关于沙托夫遇害一事,他们还一无所知,无论是达里娅·帕夫洛芙娜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也无论是最后一个出城到这里来的扎利茨菲什。

“您……您问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悲伤而又惊奇地嘟囔道。

“全是废话!我要亲自跟你去兜售福音书。现在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我还不止一次地想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他偏要出走,即迈开双腿(真的是用两条腿)出走,而不是干脆坐上马车扬长而去呢?我起先是用他五十年来一贯脱离实际,再加上在强烈感情的影响下思想上产生一种荒诞的偏颇来解释这点的。我觉得,他大概认为弄一张路条和雇一辆马车(哪怕是挂着铃铛),太平淡无奇和太没有诗意了;相反,徒步出走,哪怕还打着雨伞,就显得美得多,也具有强烈得多的为失恋而报仇雪恨的情调。但是现在,当一切都已结束,我认为,当时发生的这一切要简单得多:第一,他怕雇马车,因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可能会有所耳闻,强迫他留下,而且她肯定说到做到,而他肯定会屈服,于是那时候就只好跟伟大的思想永别了。第二,为了弄到路条,起码应当知道上哪儿去。但是正是这点成了他当时最主要的痛苦:他根本说不出他到底要上哪儿。因为他一决定要上某个城市,霎时间,他要干的那事在他自己心目中就会变得既荒唐而又岂有此理;他对此早有预感。比如说,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个城市去,在那里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不在别的城市办呢?去找ce marchand吗?但是找哪个marchand呢?这第二个问题,也是最可怕的问题,这时又会倏地跳出来。其实对他来说再没有什么比ce marchand更可怕的了,他竟突然想去找他,其实,不用说,他也最怕真的找到他。不,还不如干脆走上大路,一条道走到黑,什么也不想,只要能不想就成。什么叫大路——就是长长的看不到头的路——就像漫长的人生,就像没完没了的人的幻想。大路体现着思想,可是路条又能体现什么思想呢?路条就是思想走到头了……Vive la grande route,至于以后的事就听从上帝安排吧。

“不过,您不是有儿子吗?”扎利茨菲什吞吞吐吐地说。

我坚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感到他要做的那件疯狂举动的日期日益临近因而十分害怕。我坚信,他因为害怕而十分痛苦。尤其在动身前夜,在那个可怕的夜。纳斯塔西娅后来提到,那天他上床睡觉已经很晚了,而且睡着了。但是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据说,一些死囚在行刑的头天夜里也睡得很香。虽然他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大白天了,要知道一个神经质的人在大白天总是显得比较精神(而少校,即维尔金斯基的那个亲戚,只要黑夜刚一过去,甚至连上帝都不信了),但是我坚信,过去,每当他想到他将独自一人走在大路上,而且处在这样的境况下,肯定会不寒而栗。当然,他思想中的某种豁出去了、不顾一切的因素,起初可能暂时削弱了他那种突如其来的可怕的孤独感,因为他刚一离开Stasie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的温暖舒适的地方就忽地痛感他处在一种可怕的孤独中。但是反正一样:即使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那等待着他的全部恐怖,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走上大路,并且一直走下去!不管怎么说吧,这里有某种有关他个人尊严和使他神往的东西。噢,他本来是可以接受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优厚条件,并“comme un普通食客”在她的恩赐下留下来的!但是他没有接受她的恩赐,也没有留下来。他终于主动离开了她,高举“伟大思想的旗帜”,并为这面旗帜去慷慨赴死,死在大路上!对此他肯定是这样感觉的;对他离家出走这一举动,他也肯定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儿子!”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断然道——似乎预言了未来。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越说越激动,这是一种病态的激动,非他的体力所能支持。

“如果不嫌失礼,我倒想请问,您究竟是干什么的?”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突然心不在焉地看了看那个麻利的小媳妇,那小媳妇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小媳妇大概二十七八岁,身体很结实,黑眉毛,红红的脸蛋,红红的嘴唇上挂着亲切的微笑,嘴唇后面则闪烁着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一向认为,存在着某种与我不能比的非常公正和非常幸福的神,单是这一想法就使我整个人充满无比的感动和——荣耀——噢,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也不管我做了什么!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的幸福所在,并且应该时时刻刻相信在某处存在着一种对一切人和物都一视同仁的完美的、平静的幸福……人存在的整个法则仅仅在于人要永远拜倒在无比伟大的神面前。如果使人们失去这个无比伟大的神,那他们就会活不下去,他们就会在绝望中死去。这个无比伟大和无始无终的神,就像人离不开他所居住的这个小小的星球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我的朋友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这个伟大的思想万岁!这个永恒的、无比伟大的思想万岁!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是谁,都必须拜倒在体现这一伟大思想的神面前。甚至最愚蠢的人也离不开某种伟大的东西。彼得鲁沙……噢,我多么想再见到他们大家啊!他们不知道,不知道即使在他们心中也蕴含着那同样永恒的伟大思想!”

大车驶到他跟前,这是一辆相当结实和相当好的农民大车。那农妇坐在一只装得满满的麻袋上,农夫则坐在赶车人的位置上,两腿耷拉在一边,冲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后面果然有一头棕红色奶牛被拴住犄角,在慢腾腾地走着。农夫和农妇瞪大两眼瞅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同样瞪大了两眼瞅着他们,但是当他们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二十来步的时候,他忽地急匆匆地上前追赶他们。有大车在身旁,他自然感到踏实了些,但是追上大车以后,他又立刻把一切都忘了,又沉浸在他那支离破碎的思绪中。他跟着车一步一步走着,当然,他也毫不怀疑,在农夫和农妇看来,此刻他也就成了他们在大路上所能遇到的最让人捉摸不透,也最有意思的人。

扎利茨菲什大夫没有参加领圣餐的仪式。他忽然闯了进来,感到非常吃惊,把所有的人都轰走了,他坚持说病人不能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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