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最后漂泊

“那么说，要五戈比的。”

“等等，你先停一下。我警告你，如果你胡编一气，或者把什么事情瞒着不告诉我，就是你钻到地底下，我也要把你挖出来。听见没有？”

“就是就是，就要一点儿，un tout petit rien。”

他这番表现完全是灵机一动：还在一秒钟之前，他自己都没料到他会走过去请那小媳妇喝酒。

“你怎么净跟我aimais啊aimais的！够了！”她又跳起身来。“您要是现在不马上睡觉，那我……您需要安静；睡觉，马上睡觉，闭上眼睛。啊呀，我的上帝，说不定他想吃点早点吧！您吃什么？他平时吃什么？啊呀，我的上帝，那女人呢？她在哪？”

他倒了一杯酒，站起来，带着几分庄重的神态穿过房间，走到另一边，那里坐着曾经跟他同坐一只麻袋的旅伴，那个黑眉毛的小媳妇，也就是一路上向他问个没完，让他感到讨厌的那小娘们。这小媳妇不好意思起来，先是推辞，但是说了例行的客套话以后，终于站起来，就跟女人通常喝酒那样，彬彬有礼地分三口把杯里的酒喝完了，接着脸上摆出一副非常痛苦的表情，把酒杯还给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并向他鞠了一躬。他俨乎其然地还了礼，接着便回到桌旁，甚至露出一副颇为自豪的神态。

又开始了一阵忙乱。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用衰弱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喃喃道，他的确想睡une heure，然后再喝点un bouillon, un thé……enfin, il est si heureux。他躺了下来，果然好像睡着了（大概是装睡）。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稍等片刻后就踮起脚尖走出了里间。

“这统统给我！”他非常惊奇。“我一向喝伏特加，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五戈比能买这么多酒。”

“Eh……mais je crois que c'est l'Evangile；我非常乐意……啊，现在我明白了……Vous êtes ce qu'on apelle《圣经》推销员；我不止一次地读到过……半卢布？”

又是两三分钟沉默。

他抬头一看，惊奇地看到在他面前站着一位太太——une dameet elle en avait l'air，年约三十开外，举止十分端庄，一副城里人打扮，穿着一件深色的连衣裙，肩披灰色的大披巾。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和蔼可亲，这立刻博得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好感。她刚刚回到木屋，因为她的行李寄放在屋里的长凳上，就挨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坐的那地方——顺便说说，他记得，他进屋的时候曾好奇地看了看其中的一个皮包，还有一个很大的漆布口袋。她就从这口袋里掏出两本封面烫有十字架、装帧精美的书，她把书递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您记得您抽雪茄烟的事吗？”

“您不想买一本吗？”他身旁传来一个低低的女人的声音。

她在房东的屋子里坐下，把房东赶了出去，命令达莎把那个女人带来见她。开始了严肃的审问。

如果您请求普通老百姓为您做什么事，只要他做得到和愿意做，他一定会殷勤地竭力效劳；但是倘使您请他去买点伏特加来——那一般的、平常的殷勤好客就蓦地变成一种急匆匆的、快乐的巴结，几乎像亲人似的对您关怀备至。他替您去买酒，虽然喝酒的是您，而不是他，而且这是他事先知道的，他也会感到他分享到了您即将享受到的那份满足……过了不到三四分钟（小酒馆离他们不到两步远），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面前就出现了半瓶酒和一只淡绿色的大酒杯。

“太太，现在你讲讲详细经过；坐到我旁边来，就这样。听见了没有？”

“五戈比——五戈比——五戈比——五戈比，un tout petitrien。”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笑容可掬地连连称是。

“我遇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我的朋友。”他恐怖得支支吾吾道。

“Je suis malade tout à fait, mais ce n'est pas trop mauvais d'être malade.”

“傍晚，窗口，抽着雪茄……皓月当空……在凉亭谈话之后……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你记得吗，记得吗？”她从座位上跳起来，抓住他的枕头的两只角，与他的脑袋一起拼命摇晃。“记得吗，你这个就会说空话，就会说空话，丢人现眼，意志薄弱，一辈子，一辈子空话连篇的人！”她用恶狠狠的低语一再数落道，竭力压低声音不致喊叫出来。最后她把他一摔，跌坐到椅子上，两手捂住了脸。“够了！”她直起身子断然道。“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是回不来了；是我犯傻。”

“我很在行，非常善于跟老百姓打交道，我一向都对他们这么说。”他自鸣得意地想道，一面把瓶中剩下的酒给自己倒上，虽然这酒已不足一杯，但是使他神清气爽，身上感到很暖和，甚至酒都有点上头了。

“Je vous aimais.”他又合十当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