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夜(续)
一
“斯塔夫罗金先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上上星期天,在火车站,火车刚一停下,就有人把您指给我看了。此外,我久闻大名。”
“你怎么可能亲眼见到呢?难道你半夜进去了?”
“你认识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问。
“也许进去过吧,不过人不知鬼不觉。”
果然,有个人钻了进来,或者想摆出一副已经钻到他伞底下的模样。一个流浪汉跟他并肩走着,正如士兵们所说,几乎是“并肩前进”。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放慢了脚步,稍微低下点头,想在黑暗中尽可能看清楚:此人个子不高,像个爱饮酒玩乐的小市民;衣服穿得很单薄而且很难看,头发蓬松而又拳曲,头上戴着一顶湿漉漉的呢制便帽,帽檐已有一半耷拉下来。似乎这是一个健壮的黑发男子,干瘦,皮肤黧黑,两眼大大的,肯定是黑色,像茨冈人那样炯炯有神而又微露黄色;这甚至在黑暗中也能看清。至于年龄,大概有四十上下,看上去并没有喝醉。
“您在这里干什么?”
“主指引我到那里去以后,”他继续道,“嘿,我想真是天赐良机!出现这样的事纯粹是因为我孤苦伶仃,因为像咱这样的苦命人没有他人救济是根本不行的。瞧,先生,相信上帝吧,主为了惩罚我犯下的罪孽让我吃了个大亏:我弄到的一只晃来晃去的手提香炉和一本给人添麻烦的圣经,还有助祭法衣上的一根金缎带,总共才卖了十二卢布。还有圣尼古拉像上的一只圆形领花,纯银的,算是白给了他们;他们硬说是仿金的铜锌合金。”
“我改变了一下命运。我把圣经呀、钟呀、上教堂呀全给放弃了,因为我被判终身苦役,您哪,所以要等服满刑期就太长了。”
“把看门的杀了?”
“你是从苦役营逃跑的?”
“你怎么没有杀了他?”
“好心的先生,能不能让我与您共用一把雨伞呢?”
“我盘算了一下,心想还是稳扎稳打点好。因为有一回我千真万确地打听到,我永远可以从他那里扒窃到约摸一百五十卢布,只要少安毋躁,就可以从他那里把所有的一千五百卢布全弄到手,我干吗还要这么干呢?因为列比亚德金大尉(我可是亲耳听到的,您哪)每次喝醉了酒就会对您抱很大希望,这里没有一家小饭馆,甚至最蹩脚的小酒馆,他不曾在那里醉醺醺地宣布过这事,您哪,因为我听到很多人都这样说,因此我也开始把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少爷您身上了。先生,我把您当做我父亲或者当做我的亲兄弟,因此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永远也不会从我这里知道这事,甚至没有一个人会知道。那么,少爷,您能不能够赏给我区区三个卢布呢?您最好能让我放开手脚,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因为像咱这种人没有人救济是无论如何活不下去的,您哪。”
他穿过整条上帝显灵街,终于走上了下坡路,两脚在泥泞中不断打滑,突然前面展开了一片广阔的、大雾弥漫的、仿佛空无一物的空间——大河。房屋变成了茅舍,街道迷失在众多杂乱无章的陋巷中。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一直紧傍着河岸,穿行在一道道篱笆之间,走了很长时间,但是他走街串巷,蛮有把握地走着,甚至都未多加考虑这路走得对不对。他净想着完全别的事,当他从深沉的思索中清醒过来,仓皇四顾,才发现自己竟站在敝城那座长长的、湿漉漉的浮桥的几乎正中央。四周没有一个人,因此当他猛然听到几乎就在他的胳膊肘底下发出一声既客气又亲昵,但听来又相当悦耳的声音时,他不由得感到很惊奇;这声音带有一种甜兮兮的、抑扬顿挫的腔调,这是敝城那些文明得过了头的小市民或者是劝业场中那些年轻的爱耍花腔的伙计们最爱卖弄的一种腔调。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哈哈大笑起来,从衣兜里掏出皮夹,皮夹里有许多小额钞票,多达五十卢布,他从一沓里抽出一张扔给了他,接着又扔给了他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费季卡冲过去,想顺势接住,一张张钞票纷纷落在烂泥里,费季卡边抓边喊:“嘿,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最后把整个一沓钞票全扔给了他,继续哈哈大笑着进了小胡同,但是这一回已经是他一个人了。那流浪汉留下来跪在烂泥里,爬来爬去地寻找随风飘散和沉到水洼里的钞票,而且整整一小时都可以听到他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呼喊:“嘿,嘿!”
“应当说,我是跟那个看门的一起拿的,您哪,后来,天快亮了,我们为了一只口袋归谁在小河边彼此发生了争吵。我作了孽,稍稍减轻了一点他的罪孽。”
“咱的教名是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至今咱生母还住在这一带,您哪,这老太太是个神痴,个子越长越矮,每天,白天黑夜地为咱祷告上帝,这样躺在炕上,老太太就不会浪费光阴了。”
“你还要再杀,再偷。”
“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的?你……你是苦役犯费季卡?”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跟您说的话一模一样,他也这样劝我,您哪,因为这位少爷在救济穷人这种事上非但小气,而且心也太狠,您哪。此外,这位少爷一点也不相信把咱们由尘土造出来的那个天上的造物主,您哪,他说一切都是大自然创造的,甚至于似乎直到最后一只野兽,他根本不明白,此外,像咱这样的苦命人,如果没有好心人救济,那是根本活不成的。您哪。如果你跟他说明这道理,他就像羊看水一样莫名其妙,看到这种人真叫人纳闷。还有件事,您信不信,在列比亚德金大尉家,您哪,也就是您刚才去拜访的那家人家,还在您没来之前,他俩住在菲利波夫公寓,有时房门整宿敞开着,也不上锁,您哪,他本人则烂醉如泥,睡得跟死人似的,而钱则从他的所有口袋里散落一地。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因为像咱这样过活,如果没有旁人救济,是无论如何活不成的,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