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夜(续)
大尉要的就是这股劲儿。他很重视他的诗,也自以为很了不起,但是根据他某种狡诈的口是心非,他也喜欢看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一听到他的诗就觉得开心,有时甚至捧腹大笑。这样就可以一箭双雕——既卖弄了诗才,又做到了说笑逗哏;但是现在还有第三个特别的极其微妙的目的:大尉在推出诗的同时,也想在一件事上为自己辩解一下,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件事十分担心,同时又感到自己罪莫大焉。
“对不起,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我意外来到,吓着您了,把您吵醒了。”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说道。
“什么——?”
软语温存产生了应有的效果,恐惧消失了,尽管她依然害怕地望着他,显然,竭力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怕兮兮地伸出了一只手。终于,一缕微笑怯生生地浮现在她的嘴唇上。
“胡说一气,首先是胡说一气。”
“他还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来吓唬我。啊呀呀,不得了,啊呀呀,了不得;不,这才不得了呢!我鬼迷心窍,对利普京说漏了嘴。鬼才知道这些魔鬼在打什么鬼主意,永远也搞不清他们的鬼名堂。又要像五年前那样开始折腾了。没错,我能向谁告密呢?‘您没有犯浑给谁写过什么信吧?’唔。可见,是可以借口犯浑给什么人写信的,不是吗?该不会是他在给我出点子吧?‘您要上彼得堡去就是为了干这个。’骗子,我不过做过这梦,可是他连我做过什么梦都猜到了!倒像他怂恿我去干似的。这里大概有两种可能,非此即彼:要么因为他肆意胡闹自己害怕了,要么……要么他自己什么也不怕,而只是怂恿我去告发他们大家!啊呀,不得了,列比亚德金,啊呀,可别打错了算盘啊……”
“念念您的诗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板着脸,打断了他的话。
他深深地陷入了沉思,都忘了偷听。不过,要偷听也难;房门很厚实,而且是单扇的,他们的说话声又很低,只能听到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大尉甚至啐了口唾沫,又走到台阶上,在沉思中吹起了口哨。
“敌人造谣,敌人造谣,敌人造谣!”
现在变得更加爱。
“此言有理,您就到台阶上去站会儿吧。带上雨伞。”
我早痴情爱着她,
“雨伞,您的……我配用吗,您哪?”大尉巴结得过了头。“雨伞人人配用。”
花容变得更可爱,
三
“您好像自作多情地向她求婚了?”
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房间比大尉住的那间大一倍,里面的家具同样十分粗陋;但是放在长沙发前的那张桌上却铺了一条很漂亮的花桌布;桌上点着一盏灯;整个地板上铺着一块很漂亮的地毯;卧榻被一块长长的、横贯全屋的绿色帷幔隔开了,此外,桌旁还放着一把大软椅,不过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并没有坐在这把软椅上。在墙角,正如在以前那套住宅里一样,供着一尊圣像,圣像前点着一盏油灯,而在桌上则放着同样一些必不可少的小物件:一副纸牌,一面小镜子,一个歌本,甚至还有一只奶油面包。此外,还多了两本带彩色插图的书,一本是从流行的游记中摘选出来供少年们阅读的书;另一本是轻松的劝谕性的故事集,多半是骑士故事,用作圣诞晚会的礼物或学校的课外读物。还有一本收藏着各种照片的影集。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正如大尉预先告知的那样,正在等候客人光临;但是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进她屋里的时候,她却睡着了,半躺在沙发上,斜靠在一个粗绒线织的靠垫上。客人悄无声息地随手关上了门,仍旧站在原地,开始端详这个睡着的女人。
“《假如她摔断了腿》,也就是说在骑马的时候摔断了腿。幻想,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胡言乱语,但这是一个诗人的胡言乱语:有一天,我从一旁走过,看见一位女士在骑马,吃了一惊,于是我向自己提了一个实事求是的问题:‘出了事咋办?’——就是说万一出了事?这事很清楚:所有登门求亲者都将掉头不顾,所有上门的未来女婿也将退避三舍,门庭冷落车马稀,门可罗雀无人理,只有一个诗人怀着一颗破碎的心依然对她忠贞不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甚至一只虱子也可能坠入情网,连法律也不能禁止它。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小姐却生气了,对信对诗都很生气。据说您也大光其火,不是吗,您哪;这让人很伤心,我甚至都不敢相信。哎呀,这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我又招谁惹谁了呢?再说,我可以用人格起誓,这都是因为利普京:‘寄去吧,寄去吧,任何人都有通信权。’于是我就寄去了。”
大尉说她作了一番打扮,他这是瞎说。她跟星期天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家一样穿着那身深色的连衣裙。也像上回那样,她的头发在后脑勺上绾了个小小的发髻;也像上回那样裸露着又长又瘦的脖子。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送给她的那条黑色披肩,被用心地叠好,放在沙发上。也像上回那样,粗俗地抹了粉,搽了胭脂。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还没站够一分钟,她就突然醒了,好像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注视她,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但是,客人心里大概出现了什么奇怪的想法:他继续站在门口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用锐利的目光,无言而又固执地端详着她的脸。也许,这目光过于严厉了,也许,其中流露出一种厌恶。甚至对她的恐惧流露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假如这并非因为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浓睡初醒仿佛觉得如此的话;但是在几乎只有片刻的等待之后,这个可怜的女人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十分恐惧的神态;脸上掠过一阵痉挛,她晃动着两手,举了起来,突然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再过一刹那,她说不定会吓得大叫。但是客人清醒了过来;霎时间他的面部表情变了,他带着最亲切和最和蔼可亲的微笑走近桌子。
“您一下子就确定了minimum人权……”
绝色美女摔断腿,
但他已经是在机械地喃喃自语了;他已经被这消息弄得六神无主,完全被弄糊涂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他走到台阶上,撑开雨伞之后,几乎立刻就在他那浅薄而又狡诈的脑海里又开始出现那永远使他自我宽慰的想法,是人家跟他耍滑头,是人家跟他说假话,既然这样,那怕什么,倒是人家应该怕他。
然而他却昂首挺胸,伸出一只手,开始朗诵:
“既然是在说谎骗人,既然是在耍滑头,那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呢?”他觉得心烦意乱。在他看来,宣布婚事是荒唐的:“没错,这么一个神秘高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活着就是为了对人们作恶。嗯,如果是他自己害怕,从星期天当众受辱以后就开始害怕了,而且非常害怕,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那又怎么样呢?因此他才跑来告诉我,说什么他自己要来公开这事,因为怕我捅出去。我说列比亚德金,你可别弄错呀!既然他自己希望公开,那他干吗要深更半夜偷偷地跑来找我呢?如果说他害怕了,那就说明他现在害怕,就在眼下,就在这几天……我说列比亚德金,你可别看走了眼,走岔了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