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头号绯闻
他们来到那座倒霉的房子跟前的时候,正当拥挤在那座房子前面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听到了许多有关斯塔夫罗金的议论,说什么杀死妻子对他多么有利。但是,我还要重复一遍。绝大多数人不过是默不做声地、一动不动地听着。在情绪激动地大叫大嚷的只是一些酒鬼,还有那些“冒冒失失”的人,诸如那个不断挥舞着双臂的小市民。大家都认为他是个甚至很文静的人,但是他却突然似乎冒失了起来,只要有什么事或多或少地使他感到吃惊,他就飞也似的跑去看热闹。我没有看到丽莎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是怎么来的。我先是看见丽莎,与我离得远远的,站在人群里,我都惊呆了,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起先我甚至都没有看清。似乎,有这么一刹那,可能由于拥挤,也可能是人家把他挤到一边去了,他落在她后面大约两步远。丽莎则在人群里拼命往前挤,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仿佛她刚从医院里逃出来,不用说,她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人开始大声地说三道四,又突然吼叫起来。这时有个人叫道:“这就是斯塔夫罗金的相好!”另一边又有人喊:“杀了人还不够,还要来看热闹!”我忽然看到,在她身后,头顶上,有个人举起手,给了她一拳;丽莎摔倒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拼命挤过去帮忙,有个人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丽莎,他就使出浑身力气狠狠地揍了那人一下。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那个小市民在他背后伸出了两只胳臂抱住了他。于是开始了一场混战,在混战中有若干时间简直什么也看不清。好像,丽莎站了起来,但是又有人给了她一拳,她又倒了下去。突然人群分开了,在摔倒的丽莎周围形成了一个不大的空圆圈,而浑身血迹、疯了似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则站在她身旁,又哭又叫,绞着双手。以后发生的事,我就记得不完全准确了;只记得丽莎蓦地被人抬走了。我跑去追她;她还活着,或许还有知觉。从人群里抓走了那个小市民,此外还抓走了三个人。这三个人至今极口否认他们参加了这次暴行,坚持说把他们抓起来抓错了;或许,他们说得也对。那个小市民虽然罪证确凿,但这人是个糊涂虫,至今也说不清这事发生的详细经过。我是目击者,虽然站得很远,但也必须在侦查中提供证词:我声称,发生这一切纯属偶然,这都是那些醉鬼干的,虽然,也许,他们有抵触情绪,但是神志已不大清楚,已经喝糊涂了。直到现在我还这么看。
一
“但是您干吗要跪下来呢?”
“历书上全是胡说八道,”他带着亲切的微笑说道,但是有点不好意思,便急忙补充道,“照历书过日子就太乏味了,丽莎。”
“为了告别这世界,我想通过您也与我过去的一切告别!”他哭了,并把她的两只手贴在自己热泪盈眶的眼睛上。“我在向我一生中所有美好的东西下跪,我在亲吻它,感谢它!现在我把自己分成了两半:那里是一个幻想飞上天的疯子,Vingt deux ans!而这里是一个伤心欲绝、被冻僵了的老人,一个家庭教师……chez ce marchand, s'il existe pourtant ce marchand……,但是您全湿透啦,Lise!”他叫道,他感到他的膝盖跪在潮湿的泥地上也湿透了,便跳起来,“您穿着这样的衣服怎么行呢……而且是步行,在这样的野外……您在哭吗?Vous êtes malheureuse?哦,我也听说过一些……但是现在您从哪儿来呢?”他带着畏惧的样子加快了提问的速度,又十分疑惑地看了看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mais savez-vous l'heure qu'il est!”
“照历书上说,还在一小时前就应当天亮了,可现在几乎跟黑夜一样。”她懊恼地说。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在那里听说过有人被杀死的事吗……这是真的吗?真的吗?”
“不要紧,不要紧,”她鼓励他,“就这样,有您在身边我就不太怕了,您抓住我的手,领着我走……咱们现在上哪呢,回家?不,我想先看看那些被杀的人。听说,他们杀了他的妻子,可他说是他自己杀的;要知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吗?我要亲眼看到这些被杀的人……为了我……因为他们,他今天夜里不爱我了……我看到他们以后就全明白了。快,快走。我认识这房子……那里发生了火灾……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的朋友,不要原谅我这个伤风败俗的女人!干吗要原谅我呢?您为什么哭呀?给我一记耳光,就在这旷野打死我,像打死一条狗一样!”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几乎胆怯地抓住她的一只手。
“现在谁也不配对您说三道四,”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坚决地说道,“愿上帝饶恕您,而我更不配对您说三道四!”
“您也坐吧。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长了,我想说说我想说的一切……为什么您就不能说说您想说的一切呢?”
但是要描写他们的谈话听起来就显得古怪了。这时,他俩手拉着手走着,走得很快,很匆忙,就像两个疯子。他们径直向火灾现场走去。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始终没有失去希望,他希望能遇到一辆马车,哪怕随便什么大车,但是一路上竟没碰到一个人。毛毛雨在下个不停,周围一片迷蒙,吞没着任何一道反光和任何一种色调,把一切都变成烟雾蒙蒙的、铅灰色的和了无区别的一大片。早已经是白天了,可是看上去好像还没有天亮似的。突然在这一片烟雾蒙蒙、冰冷的昏暗中冒出了一个人影,这人影既奇怪又荒诞,在向他们迎面走来。我想,即使现在来想象,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怕处在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地位;然而她却高兴地叫了起来,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走过来的人。这人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是怎么跑出来的,他那疯狂的脑子里想出来的关于逃跑的想法,是如何得以实现的——对此留待下文再说。我只想提到一点,这天早晨他已经在忽冷忽热地发烧,但是生病也阻止不了他:他坚定地迈步在潮湿的泥地上;看得出来,尽管他一向坐在书斋里,没有经验,可是他却一个人尽可能周密地考虑了他所要做的事。他穿着“行装”,即穿上了长袖的军大衣,腰束带扣的宽皮带,此外还穿了一双高筒的新皮靴,把裤腿塞在靴筒里。大概他早就在想象一个出行的人应当如何,至于腰带和像骠骑兵般靴筒锃亮的高筒皮靴,那是他在几天前就准备好了的,而且他穿上这双皮靴后都不会走路了。他戴着一顶宽边礼帽,围着一条粗毛线织的围巾,紧紧地裹着脖子,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提着一只非常小的,但却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这就是他的全套行装。此外,他还在同一只右手里撑着一把雨伞。这三样东西——伞、拐杖和旅行袋——在走头一俄里的时候,拿起来就很别扭,而从第二俄里起就感到很重了。
他没有走近窗口,而是停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但是,她没有向他回过头来。
“这些人啊!我一整夜都看见他们放火后出现的一片火光。他们不可能用其他办法来收场……(他的眼睛又开始发光。)我从浑浑噩噩中跑出来,从发烧的睡梦中跑出来,我跑出来寻找俄罗斯,existe-t-elle la Russie?Bah, c'est vous, cher capitaine!我从来不曾怀疑过我会在什么地方遇见您正在建立丰功伟绩……但是,您把我的雨伞拿去吧,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步行呢?看在上帝分上,您哪怕把雨伞拿去呢,我反正在什么地方要雇辆马车的。要知道我之所以步行,乃是因为如果Stasie(即纳斯塔西娅)知道我要走,一定会大喊大叫,嚷嚷得全街都听见的;因此我尽可能incognito溜了出来。找不知道,听说在《呼声报》上常有遍地盗贼的报道,我想总不至于我一出来就立刻碰上强盗吧?chère Lise,您刚才好像说到什么人把什么人杀了?O mon Dieu,您不舒服吧!”
“我派信差骑马去了,”他说,“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全知道了,暂时只听说,河对岸邻近滨河街在大桥右边的那一部分烧掉了。还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就起火了,现在正逐渐熄灭。”
“咱们走吧,走吧!”丽莎又拉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仿佛发作歇斯底里似的叫道。“等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她又突然回到他身边,“等等,可怜的人儿,让我给您画个十字吧。也许最好把您捆起来,可是我还是给您画个十字好。请您也为‘可怜的’丽莎祷告——顺便,稍微祷告一下就行,不要太费事。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把雨伞还给这孩子,一定要还给他。这就对了……咱们走吧!走吧!”
从斯克沃列什尼基那座大厅(即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座大厅)看出去,火灾了如指掌。破晓时分,大约早晨五点多钟,在右首最边上的一扇窗子旁站着丽莎,她正在凝神注视着渐渐熄灭的火光。她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里。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穿的节日盛装,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去出席讲演会的——这是一件浅绿色的、华丽的连衣裙,四周滚着花边,但现在已经揉皱了,是匆匆忙忙、马马虎虎穿上的。她突然发现胸前的纽扣没有扣紧,脸上一阵发烧,急忙把衣服整理好,顺手抓起她昨天进屋时扔在沙发上的一条红头巾,围在了脖子上。她一头松软的秀发变成一绺绺发卷从头巾下露出来,披散在右肩上。她面带倦容,心事重重,但在皱起的眉毛下的一双眼睛却像火一般燃烧。她再次走近窗口,把发烫的前额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这时门开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了进来。
她迅速从窗口转过身来,坐到沙发上。
“难道这当真是您吗?”丽莎叫道,她先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但在这阵高兴过后便十分悲伤而又惊奇地打量着他。
“您的情绪是这样忧伤,甚至跟我说话都找不出词来了。但是请放心,您说得很恰当:我一直是照历书生活的,我走的每一步都是照历书上算计过的。您感到奇怪?”
“Lise!”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叫了起来,也几乎在一阵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向她跑去,“Chère, chère,难道您也……在这样的大雾里?您瞧:火光冲天!Vous êtes malheureuse, n'est-ce pas?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您别告诉我,但是也别问我。Nous sommes tous malheureux, mais il faut les pardonner tous.Pardorlnons, Lise,我们要原谅,丽莎。我们从今以后就永远自由了。为了摆脱这世界,成为一个完全自由的人——il faut pardonner, pardonner et pardonner!”
他对自己又说了句庸俗的话感到很恼火,便彻底闭上了嘴;丽莎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