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处奔忙
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痛苦地望了望走进来的布卢姆。
“好极了。既然这样,请注意,谁也没有强迫您这样做。”
而这时候好像故意给他添乱似的,布卢姆又把头伸了进来。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来访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坐在不远的地方等着。这位布卢姆甚至是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一房远亲,但是他一辈子都对这事小心而又胆怯地隐瞒着。我要请读者见谅,我想在这里给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稍微说上几句话。布卢姆是“倒霉”的德国人这类奇怪的人中的一员——他之所以“倒霉”,完全不是因为他极其无能,可就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倒霉”的德国人并不是无稽之谈,而是确实存在的,甚至在俄罗斯也不例外,而且有他们自己的类型。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一辈子都对他抱有一种最令人感动的同情心,而且,只要他办得到,随着自己的职务升迁,处处提拔他,让他做他主管部门的幕僚;但是布卢姆到处不走运。不是这位置经过调整划归编外,就是换了上司,要不,有一回差点跟其他人一起被扭送法庭。他办事认真,有条不紊,但是有点过于阴阳怪气,这既无必要,也对他自己有害;他红头发,高个儿,驼背,一副晦气脸,甚至多愁善感,尽管他一向逆来顺受,可是却像犍牛似的倔强和执拗,而且倔得永远不合时宜。他和他的妻子儿女(他儿女众多)多年来对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一直抱着一种极其恭敬的依恋之情。除了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以外,从来没有一个人喜欢过他。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一上来就认为他是个废物,但是又拗不过她丈夫的固执。这是他俩头一次夫妻口角,而且这事发生在他俩婚后不久,还在他俩欢度蜜月的头几天,这时布卢姆忽然暴露在她面前,而且还暴露了他跟他有亲戚关系这个气人的秘密,而在此以前一直是小心翼翼地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合掌当胸地央求她,感人地向她叙述了布卢姆的全部身世以及他俩从小的友谊,但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却认为她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辈子也洗不清,甚至还气得昏了过去。冯·连布克对她寸步不让,并宣称,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他是绝不会抛弃布卢姆的,也绝不会让他离开自己,因此最后她在惊讶之余只好低头服输,允许布卢姆存在。不过两人商定,他们的亲戚关系要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地隐瞒下去,甚至布卢姆的名字和父称也要更改,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叫安德烈·安东诺维奇。而布卢姆在敝城跟任何人也不套近乎(只除了一个德国药剂师),也不去拜访任何人,而是按照老习惯,过着深居简出的节俭生活。他早知道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有爱好文学这个小小的毛病。他常常被他召去听他秘密朗诵他的小说,就他俩在一起,而他则经常像根柱子似的坐在那里,而且一坐就是连续六小时;他浑身冒汗,抖擞起精神,竭力不让自己打瞌睡,而且还得佯装微笑;直到回到家以后才能对他那长脚的黄脸婆妻子叹叹苦经,谈到他们的恩人爱好俄国文学的这一不幸的弱点。
“那还用说,您说得多蠢。”
“布卢姆,我刚才深信,这根本不对,根本不对。”
“我非常不喜欢您,但是您可以完全放心。虽然我根本不承认叛变不叛变的问题。”
“您总爱说些挖苦人的话,说过以后您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安然入睡了,但是这样做对您有害。”
“不过您听我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忽然警觉起来,“咱俩应当坐下来再好好谈谈,以免弄错。这事要求一是一,二是二,可是您却总是弄得我手足无措,吓个半死。允许我谈谈吗?”
“布卢姆,你对我这么忠心耿耿和这么热心,因此我每次看到你都吓得够呛。”
“还有许多传单。”布卢姆不听他对他的批评,继续说道,“到后来,我们肯定能找到在这里发现的这些传单的踪迹。我感到这个小韦尔霍文斯基极其可疑。”
“一如既往。”
“噢上帝,这些书随便哪家都有;你的头脑多简单呀,我的可怜的布卢姆!”
“我说,这话到底应该怎么来理解呢?是不是说,您的想法一如既往?”
“毫无疑问,我们一定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一切,”布卢姆将右手按住心口,坚定地向他跨近一步,“一大早我们来个突击搜查,对他本人则保持彬彬有礼,并严格遵守法律规定的一切程序。那两个年轻人利亚姆申和捷利亚特尼科夫拍着胸脯保证,我们一定能找到我们希望找到的一切。他俩曾多次到过那里。谁对韦尔霍文斯基先生都没有特别的好感。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娜也公然表示不再给他恩惠,任何一个正人君子(如果在这个粗鄙的城市里还有正人君子的话)都深信不疑,那里一向隐蔽着一个不信上帝和鼓吹社会主义学说的源头。他们收藏着所有的禁书,收藏着雷列耶夫的《沉思》和赫尔岑的所有著作……我有一份粗略的目录,以备不时之需……”
“您说吧。”基里洛夫望着一个角落,不客气地说道。
“然而,这也可似非常微妙地、完全不事声张地安排好的;反正您拥有全权。”布卢姆毕恭毕敬同时又十分固执地坚持着方才的观点,他拱肩驼背,迈着碎步越来越逼近安德烈·安东诺维奇。
“您早就决定自杀了……就是说您从前就有这个想法。我说得对吗?没有什么错吧?”
“布卢姆,请您让我安静一会儿吧。”他用惊慌的口吻急促地说,显然不想恢复因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来访而被打断的方才的话题。
“我现在的想法也一样。”
“没错。不过没有约定,现在没有,过去没有,什么也没有捆住我的手脚。反正我爱干吗干吗,现在也一样。”
“布卢姆,你什么也不懂;跟你实说了吧,你的方案是荒唐的。我们什么也找不到,只会惹得大家大呼小叫,接着是取笑,再接着就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
基里洛夫不客气地、厌恶地解释道。
“是不是因为听了您自己都对他感到怀疑的这个既虚伪又行为不端的年轻人的话呢?他用谄媚的话语夸奖您的文学才能征服了您。”
“我同意,同意,您爱干吗干吗,只要您不改变主意就成。”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以一种心满意足的姿态坐了下来。“因为措词不当您就生气。最近,您好像脾气很坏似的,所以我都不敢来看您了。不过我深信:您是不会叛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