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哈利太子。提亲
“老爷就爱乱扔东西,您哪!”纳斯塔西娅用恼怒和抱怨的尖嗓子说道。
“请问,”他问道,“您怎么会预先猜到我要对您聪明与否说什么话,并把您的回答告诉阿加菲娅的呢?”
“那你打扫呀,一天打扫十五次!您这客厅也糟透了(那时他们已走进客厅)。把房门关紧点,她会偷听的。一定得换换壁纸啦。我不是派一名糊墙工给您送过纸样来吗,您干吗不挑一种呢?您坐下。听我说。劳您驾,倒是请坐呀。您上哪?您上哪?您倒是上哪呀!”
Nicolas卧病在床两个多月。从莫斯科请来的一位名医,参加了会诊;全城人都来拜访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她都原谅了。到早春时分,Nicolas已经完全康复,他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就同意了他母亲提出的到意大利去的建议,这时他母亲又恳求他向敝城的所有人辞行,在辞行的时候,如有必要,要尽可能地向大家赔礼道歉。Nicolas非常乐意地同意了。俱乐部的人都知道,他曾跟彼得·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在他府上举行过一次非常客气的消除误会的谈心,后者对此感到十分满意。Nicolas在逐家拜访、分别辞行的时候,神情很严肃,甚至有点忧郁。看来大家都对他十分同情,但是不知为什么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对于他到意大利去则感到高兴。伊万·奥西波维奇甚至眼泪汪汪,但不知为什么甚至在最后告别的时候都下不了决心上前去拥抱他。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这里仍旧有些人深信,这个混账东西简直在嘲笑大家,至于有病云云——也不过是那么回事罢了。他也去拜访了利普京。
七
利普京打了个激灵,一时语塞。Nicolas的脸色也略显苍白,或者利普京只是这么感觉罢了。
她是绝不会亏待“达里娅”的,这话不假;相反,现在她认为自己对她恩同再造。当她披上披肩时,她在自己身上捕捉到她养女的惶恐不安而又不信任的目光时,她心中就腾地燃烧起一股最高尚和无可厚非的无名火。她从她小时候起就真心爱她。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称达里娅·帕夫洛芙娜是她的大红人,这话是有道理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早就彻底认定,“达里娅的性格跟她哥哥不一样”(即不像她哥哥伊万·沙托夫的性格),她文静而又温柔,能够做很大的自我牺牲,她的优点是忠心耿耿,非常谦虚,明辨是非,主要是感恩图报。直到现在,表面上,达莎从来没有辜负过她的期望。“她这辈子是不会出差错的。”当这小女孩还只有十二岁的时候,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曾这样说过,因为她有这样的特点:如果她迷上了什么幻想,就会既执拗而又热情地抓住不放,如果她有什么新计划或者有什么她自以为是光辉灿烂的想法,总是锲而不舍,因此她立刻决定把达莎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抚养。她立刻给她拨出一部分钱,并且请来了一位家庭教师克里格斯小姐。这位克里格斯小姐一直住在他们家,直到这养女长到十六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被辞退了。也从中学请过几位老师来教过她,其中有一位是真正的法国人,由他教达莎法语。这一位也被突然辞退了,就跟被赶走似的。还有一位从外地来的穷太太,寡妇,出身贵族,由她教达莎钢琴。但是主要的老师还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真的,是他头一个发现了达莎:他开始教这个文静的女孩的时候,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还压根儿没有想到她。我再重复一遍:说来也怪,孩子们都喜欢他,舍不得离开他。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图申娜从八岁到十一岁一直跟着他读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教她读书自然是没有报酬的,即使德罗兹多娃家给他钱,他也无论如何不会拿的)。但是他自己却爱上了这个漂亮的小女孩,他给她讲了许多有关开天辟地和人类历史的富有诗意的故事。他在课堂上讲的有关原始民族和原始人的课简直比阿拉伯童话还好听。听这些故事都听呆了的丽莎,常常在自己家里非常可笑地模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言语动作。他知道这事后,有一次便猝不及防地去偷看她表演。满脸羞惭的丽莎便扑到他的怀里,哭了起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高兴得哭了。但是丽莎很快就走了,只剩下一个达莎。当中学老师开始来教达莎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就不再教她了,慢慢、慢慢地也就完全不再理会她了。这样继续了很长时间。有一回,当她已经十七岁的时候,他才突然吃惊于她的美貌。这事发生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餐桌旁。他跟这个年轻姑娘聊了起来,对她的回答感到很满意,最后他建议给她开一门严肃而又内容广博的俄国文学史课。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为这个绝妙的主意夸奖了他,并且对他表示了感谢,而达莎则高兴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特别用心地备了课,最后就开讲了。先从远古讲起;第一堂课上得很吸引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也来旁听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上完课,临走时向他的学生宣布,下一堂课分析《伊戈尔远征记》,这时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突然站起来宣布,这课以后不上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皱了一下眉头,但是没有吭声,达莎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然而,这事也就这样结束了。这发生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产生现在这个出人意料的幻想整整三年前。
“唔,这事您也稍微弄错了一点,我的确……身体欠佳……”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双眉深锁地喃喃道,“啊!”他叫了起来,“难道您当真认为我在神经完全正常的情况下也会对人寻衅闹事,惹是生非吗?这又何苦呢?”
可怜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独自坐着,什么事情也没有预感到。他早就在忧郁的沉思中不时向窗外张望,看有没有什么朋友来看他。但是谁也无意前来。外面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天气变冷了,应当生炉子了,他叹了口气。突然一个可怕的幻象出现在他眼前: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居然在这样的天气,又赶在这样一个非规定的时间来看他!而且是步行!他吃了一惊,竟忘了更衣,照老样子穿着他一向穿的那件玫瑰色的棉上衣接见了她。
“不过对不起,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难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您说过什么了吗?”
“您拥护国粹?”
“不,他什么也没有说,也不知道,但是……他马上会说的!”
“干吗要学法国人的样呢?”利普京又打了个激灵。
她霎时一跃而起,往自己身上披上她那黑披肩。达莎又稍许涨红了脸,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突然向她转过身来,怒容满面,脸涨得通红。
“我认为您是个非常聪明和非常有理性的人,我不过装成这副模样,似乎我相信您精神失常罢了……而且当时您也立刻猜到了我的想法,并且通过阿加菲娅给我发了一份脑筋灵活的证明。”
“Ma bonne amie!……”他向她迎上前去,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毕竟是绝妙的巧合。不过,我倒要请问:当您打发阿加菲娅来的时候,可见,您认为我是个聪明人,而不是个疯子啰?”
“就您一个人,我很高兴:我最不待见您的那些朋友了!您怎么总是抽得满屋子烟;主啊,主啊,空气太坏了!您连茶也没喝完,可现在都快十二点了!您的幸福就是搞得乱七八糟!您的享受就是搞得满屋子垃圾!地板上扔了一大堆碎纸,怎么回事?纳斯塔西娅,纳斯塔西娅!您的纳斯塔西娅干什么吃的?把窗户开开,亲爱的,气窗、房门,统统打开,全敞开。咱们上客厅去,我找您有事。亲爱的,你哪怕一辈子就打扫一次呢!”
“是这样的,”利普京笑道,“因为我也认为您是个聪明人,因此对您的回答我也就未卜先知了。”
“啊,是的,想起来了!我似乎有所耳闻,您不喜欢决斗……”
“你这傻丫头!”她像老鹰扑食似的向她咆哮道,“你这忘恩负义的傻丫头!你脑子里在想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地损害你的名誉吗?哪怕就损害这么一点呢!他会亲自跪下来在地上爬着求你的,他肯定会高兴死的,肯定会这样!你自己也知道我绝不会亏待你!难道你以为为了这八千卢布他就会娶你,我现在就跑去把你卖给他吗?傻丫头,傻丫头,你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傻瓜!把雨伞给我!”
“该不是找您决斗吧,您哪?”
她说罢便迈动双腿,沿着湿漉漉的砖头铺的人行道和一座座小木桥,飞也似的跑去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了。
“不管怎么说,您的想法还是挺逗的,”Nicolas继续道,“不用说,我也明白您为什么要派阿加菲娅来,您是让她来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