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哈利太子。提亲
与此同时,在所有这些如泣如诉的感叹中,却流露出某种任性的洋洋自得,某种浮躁的逢场作戏。晚上我们又喝了不少酒。
“这干吗?首先,这事根本成不了也说不定……”
这是一位长得十分秀气的年轻人,年约二十五岁上下,不瞒诸位,他还真的使我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我将会遇到一个邋里邋遢、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一个因荒淫无度而骨瘦如柴、满身酒气的人。与此相反,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过的绅士中最风度翩翩的绅士,他穿得非常考究,举止文雅,就像一位已经习惯于最风流倜傥、最端庄文雅的先生所能表现出来的最文雅的举止那样。不仅我一个人感到惊奇,全城人也无不感到诧异,当然,全城上下都已经风闻斯塔夫罗金先生在那边的所有行动,甚至连个中内情他们也知道,真叫人难以想象,这些消息他们是从哪儿听来的,最令人诧异的是,这些消息竟有半数是准确的。敝城的所有女士都被这位新来的客人弄得神魂颠倒。她们截然分成两派——一派人崇拜他,另一派人则恨死了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是两派人都被他弄得神魂颠倒。使一些人特别着迷的是他心中说不定有什么非常不幸的秘密,另一些人则十分欣赏他是个杀人凶手。后来还发现,他受过良好的教育,甚至还颇有学识,当然,要使我们叹服,也不需要有许多学识;但是他对当前迫切的、非常有意思的话题也能发表自己的见解,而最可贵的是他能明辨是非。我要提一件怪事:我们这儿所有的人,几乎从头一天起就认为他是个明辨是非的人。他不大爱说话,温文尔雅而又无矫揉造作之态,出奇地谦虚,而又勇敢和自信,这是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都比不上的。敝城的花花公子们都以嫉妒的目光看着他,但是在他面前又只能甘拜下风。他的面孔也使我吃惊:他的头发似乎太黑了点,他那浅色的眼睛似乎太平静、太明亮了点,他的面孔的颜色似乎太柔和、太白皙了点,他脸上的红晕似乎太鲜艳、太纯净了点,他的牙齿像珍珠,他的嘴唇像珊瑚——简直像画儿上的美男子似的,同时又似乎令人感到厌恶。有人说他的脸像副面具,然而,大家还顺便说了许多有关他膂力过人的话。他的身材似乎很高。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对他的看法是既感到自豪,但又经常感到不安。他在我们这里住了大约半年——萎靡不振,不声不响,相当忧郁;在社交界总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敝省的全部礼节。省长是他父亲那方面的亲戚,因此他在省长的官邸受到近亲般的接待。但是才过去几个月,这头野兽就突然露出了自己的狰狞面目。
“怎么成不了!”不胜震惊的未婚夫嘟囔道。
到了六三年,他不知怎么却立功受奖了;给了他一枚十字勋章,并被提升为军士,后来不知怎么又很快被提升为军官。在整个这段时间内,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也许向京城发了多达一百封的求告信和恳求信。遇到这种非同寻常的事,她也顾不了许多了,只能略微降尊纡贵,低三下四一些。在得到提升后,这年轻人却忽然退伍了,这次他还是没有到斯克沃列什尼基来,而且完全停止了给母亲写信。终于有人用迂回的办法打听到他又回到了彼得堡,但是在从前的那伙人中已经完全见不到他了;他仿佛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才弄清,他生活在一群奇怪的人中间,他跟彼得堡居民中的一些败类,跟一些没有皮靴的小官吏,跟一些神气活现到处乞讨的退伍军人,跟一些醉鬼们在一起鬼混,经常去看望他们肮脏的家庭,没日没夜地在那些黑黢黢的贫民窟里以及只有上帝才知道的穷街陋巷里鬼混,邋邋遢遢,衣衫褴褛,由此可见,他就喜欢这样。他也不向母亲要钱,他有一块自己的小小领地——这是斯塔夫罗金将军原先拥有的一座小村庄,这块领地不管怎样,多少总有点收入,又听说,他把这块领地租了出去,租给一个萨克森的德国人。最后,他母亲写信去求他,求他回到她身边来,于是哈利便出现在我们这座城市。直到这时我才头一次看清他的长相,而在这以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
“没什么。我还要看看……不过,一切都会像我说的那样办的,您放心,我会亲自跟她说让她思想有个准备。您根本不必费那个神。一切该说的话和该做的事我都会说到和做到,您就不必瞎操这份心了。何必呢?这算唱的哪一出呢?您自己别去,也别写信。不要透露一点风声,求您了。我也不会声张。”
“这使我太惊奇了,”非常不好意思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时向我们宣传说,“彼得鲁沙c'est une si pauvre tête!他善良、高尚、非常多愁善感,当时我在彼得堡把他跟那些当代青年相比,还感到很高兴,但是,c'est un pauvre sire tout de même……您要知道,这都是因为他思想还不够成熟,心也太软!使他们入迷的不是现实主义,而是社会主义的多愁善感的、理想的一面,可以说吧,是它的宗教色彩,它的诗意……不消说,是拾人牙慧。然而跟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在这里有许多敌人,在那里就更多了,他们硬说他受了父亲的影响……上帝啊!彼得鲁沙居然成了发动机!我们生活的这时代是什么世道啊!”
“当然,您一定会原谅我的……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心血来潮……干了这蠢事……”
然而,彼得鲁沙很快就从瑞士寄来了他的确切地址,以便像往常一样给他寄钱:可见,他还不完全是流亡者。可是现在,在国外待了大约四年后,又突然出现在他自己的祖国,并且通知父亲他很快就回来:可见,他并没有受到任何指控。此外,甚至好像还有人在同情他,庇护他。现在他的信是从俄国南方寄来的,他在那里受人之托,正在办理一件重要的私事,在那里为一件什么事奔走。这一切都好极了,但是到哪里去弄这其余的七八千卢布呢?怎么才能凑满出售田庄的这体面的maximum呢?要是闹起来,代替壮丽的图画的竟是对簿公堂,那怎么办呢?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告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感觉敏锐的彼得鲁沙决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利益。“这是为什么呢,我发现,”当时,有一回,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我悄声道,“为什么所有这些爱走极端的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些爱财如命的守财奴,妄想发财致富和企图霸占一切的人呢?甚至是这样,这人越是社会主义者,走得越远,他企图霸占一切的欲望也就越强烈……这是为什么呢?莫非也是因为多愁善感?”我不知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个看法是否有道理,我只知道彼得鲁沙掌握了一些,知道一些有关出售小树林和其他方面的事,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知道他掌握了这方面的情况。我也读到过彼得鲁沙写给他父亲的信;他极少写信,一年一次,甚至更少。仅仅在最近,因为要告知他即将回来的事,才连写了两封信,几乎一封接一封。他的信写得都很简短,冷冷冰冰,通篇都是让他父亲做这做那,因为这父子两人还在彼得堡的时候就赶时髦地以你我相称,因此彼得鲁沙的信看去就跟过去的地主从京城给他们指定负责管理田庄的家奴下达的书面命令一样。而现在足以应急的这八千卢布竟突然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建议中飞了出来,而且她还让他清楚地感觉到,除此以外,这八千卢布再也不可能从任何地方飞出来了。不用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同意了。
我们这位太子突然无缘无故地对不同的人干下了两三件岂有此理的无礼行为,也就是说主要在于这些无礼行为完全是闻所未闻的,简直太不像话了,违反常规,恶劣透顶,简直是恶作剧,只有鬼知道这是为什么,简直没一点道理。我们俱乐部的一位德高望重的主任,名叫彼得·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这人已经上了年纪,甚至可以说劳苦功高,他有一个无伤大雅的习惯,每说一句话总要激动地加上一句:“不,您哪,这可骗不了我,他们休想牵着我的鼻子走!”他爱说,就让他说去吧。但是有一天,在俱乐部,不知因为什么事热烈地争论起来,他向聚集在他周围的一小部分俱乐部的常客(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说了这句口头禅。这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正一个人站在一边,谁也没有跟他说话,他突然走到彼得·帕夫洛维奇身边,出人意料地伸出两只手指使劲捏住了他的鼻子,而且拽着他在大厅里走了两三步。他不可能对加甘诺夫先生有任何个人恩怨。可以认为,这纯粹是恶作剧,不用说,这种恶作剧是绝对不能饶恕的;不过后来有人说,他在这么干的一瞬间几乎若有所思,“仿佛发了疯似的”;但是这已经是过了很久以后大家才想起来和明白过来的。当时,大家在气头上,起先都只记得第二个瞬间,当时他大概一切都明白了,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了,但是他不仅不感到惭愧,恰恰相反,他还歹毒和快活地微笑着,“毫无悔过之意”。全体大哗,把他围了起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左顾右盼,望着四周,对谁的斥责也不予回答,反而好奇地端详着一张张大呼小叫的脸。最后,他突然又似乎沉思起来(起码后来大家都这么说),皱起眉头,步履坚定地走到受了侮辱的彼得·帕夫洛维奇面前,匆匆地,带着明显的懊恼的神态,喃喃道:
她一走,他就派人来找我,还躲开所有的人,把自己锁在屋里,待了一整天。当然,他哭了,说了许多话,说得很动听,但又常常前言不对后语,语无伦次,偶然说了一句俏皮的双关语便沾沾自喜,十分得意,然后就发作了轻度的亚霍乱——总之,平安无事,一切都很正常。此后,他又拿出他那二十年前去世的德国妻子的照片,开始如泣如诉地呼唤道:“你能原谅我吗?”总之,他有点被弄糊涂了。为了借酒浇愁,我们稍许喝了点酒。然而,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他灵巧地给自己系好了领带,仔仔细细地穿好了衣服,而且还几次三番地走过去照镜子。他把手帕喷了点香水,然而只喷了不多一点儿,可是他抬头朝窗外一看,看见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急忙拿起另一块手帕,而把洒了香水的那块藏到了枕头底下。
这年轻人负笈贵族学校的头两年,常常回来度假。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去彼得堡时,他有时也参加在他妈妈那里举行的文学晚会,在一旁倾听和观察。他很少说话,仍旧一如既往,文静而又腼腆。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仍旧同过去一样亲呢和关注,但是已经含蓄了些:他显然避免跟他谈论高级的话题和对往事的回忆。贵族学校毕业后,他根据妈妈的意愿去服军役,很快他就被编入一个最著名的近卫骑兵团。穿上军服后他没有来看过妈妈,而且从彼得堡也很少写信回来。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毫不吝啬地寄钱给他,尽管改革后她从领地上得到的收入一落千丈,起先她连过去收入的一半都拿不到。不过,由于她多年来自奉节俭,倒也积蓄了一些绝不可小觑的家财。她儿子在彼得堡上流社会取得的成功,使她很感兴趣。她没有办到的事,这位年轻、富有、前程似锦的军官都办到了。他恢复了她过去连想也不敢想的关系,到处都受到人们的热情接待。但是很快就有一些相当奇怪的传闻传到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耳朵里来:这年轻人不知怎么突然疯狂地吃喝玩乐起来。倒不是说他赌钱了或者酗酒了,人们只是说他野蛮地放荡不羁,屡次骑马踩死人,对一位上流社会的太太采取禽兽不如的行为,他先是跟这女人私通,后来又当众侮辱她。在这件事情中,甚至还有某种过分露骨的肮脏的东西。此外,人们还补充说他是一个无事生非的人,专爱寻衅闹事,侮辱他人,不以为耻,反以为乐。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十分担心,也十分烦恼。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向她保证,这不过是年轻人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容易冲动罢了,就像大海一样,总会平静下来的,这一切就像莎士比亚描写的青年时代的哈利太子,常常跟福斯塔夫、波因斯和桂嫂一起吃喝玩乐。这一回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并没有大喝一声:“胡说,胡说!”就像她近来已养成一种习惯,动辄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嚷嚷的那样,而是相反,听得很用心,让他给她再说详细点,还亲自拿来了莎士比亚的书,非常用心地拜读了这部不朽的历史剧。但是这部历史剧并没有使她心安,再说她也没有发现他们有多大相似之处。她写了好几封信到彼得堡去,现在她正在焦急地等待回信。回信很快就来了,她得到一个要命的消息,说哈利太子几乎一下子就举行了两次决斗,而在这两次决斗中他都罪责难逃,一个对手被他一枪毙命,另一个则被他致残,由于做了这样的好事,他已被移交军事法庭。此案最后以被黜当兵,剥夺公权,发配到一个步兵团服役结案,而且这一判决还是格外开恩。
她压根儿不想说明这到底因为什么,说完就走了,分明很不高兴。似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千情愿万乐意倒使她吃了一惊。呜呼,他简直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也没有从某些其他角度来考虑问题。相反,却出现了某种新神态,出现了某种洋洋自得的浮躁表现。他神气起来了。
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对他的爱恋绝不亚于她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恋恋不舍——这就是她的独生子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斯塔夫罗金。就是为了他,才延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来充任西席的。这男孩当时才七八岁,而做事莽撞的斯塔夫罗金将军,也就是他的父亲,当时已同他妈妈分居,所以这孩子是在她一个人的呵护下长大的。应当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句公道话,他很有本事,善于让自己的学生对他恋恋不舍。他的全部奥秘就在于他自己也是个孩子。当时,我还不在那儿,可是他却经常需要有个挚友。因此这孩子稍长,他就不假思索地把这么一个小不点儿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他们之间居然毫无距离,其实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半夜把这个十岁或者十一岁的朋友叫醒,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向他含泪倾吐自己的满腹心酸,或者向他公开某个家庭秘密,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已经是完全不许可的了。他俩互相投入彼此的怀抱和哭泣。这孩子知道他的母亲很爱他,但是,他自己未必很爱他的母亲。她很少和他说话,也很少在什么事情上十分限制他,但是他总是有点痛苦地感觉到她那密切注视着他的目光。然而,在他的教育和道德修养等方面,母亲却全权托付给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时她还完全信赖他。应当认为,老师稍许损害了一点他的学生的神经。当他跨入十六虚岁被送进贵族学校的时候,他身体孱弱,面色苍白,文静得出奇,总是若有所思(后来他却以膂力过人著称)。也应当看到,两朋友半夜里投入彼此的怀抱同声一哭的时候,也不全是因为什么家庭龃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善于拨动他的朋友的心弦直到它的最深处,并在他心中唤起对于那永恒的、神圣的忧伤产生一种初步的、还模糊不清的感觉,某些优秀人物,一旦尝到和体会到这样的忧伤,后来就再也不肯拿它去交换廉价的满足了(也有这么一些爱好忧伤的人,他们特别珍爱这种忧伤,把这看得比最彻底的满足更可贵,如果可能存在这样的满足的话)。后来,这小鸟及其老师终于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这虽然晚了点,但无论如何是件好事。
“我喜欢这样!”他叫道,站在我面前,摊开两手,“您听说过吗?她想弄得我也终于不想干了。要知道,我也会失去耐心的,而且……我也会不干的!‘您坐着,不要您瞎操这份心。’但是我为什么非结婚不可呢?难道就因为她想入非非,出现了这个可笑的想法吗?但是我这人是严肃的,我也可能不想屈从这个脾气古怪的女人的无聊的想入非非呢!我有对我儿子应尽的义务……也有对我自己应负的责任!我在作出牺牲——她明白这道理吗?我之所以同意,也许因为我觉得生活太无聊了,对一切都无所谓。但是她也可能激怒我,到那时我就不是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会在一怒之下坚决不干的。Et enfin le ridicule……俱乐部里会说什么呢?利普京……会怎么说呢?‘也许,这事根本就成不了’——这是什么话!但是这也就到头了!这已经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Je suis un for?at, un Badinguet,un被逼到墙根的人……”
一
二
“那太好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听到他同意后夸奖道。“首先,当机立断,其次,您听从了理智的呼声,可是您在您的个人私事上却很少能够做到这点。不过,也不必操之过急,”她端详着他的白领带的领带结,又加了一句,“您先别张扬,我也不会声张。很快就是您的生日了,我会跟她一起到您这里来的。您准备好晚茶,劳您驾,不要准备酒,也不要准备下酒菜;不过,我会亲自安排好一切的。把您的朋友们请来——不过由咱俩一起来挑选一下。如果需要的话,您在前一天可以先跟她谈一次;而在您举行的晚会上,我们既不宣布,也不举行任何订婚仪式,仅仅暗示一下,或者让大家心里明白,不举行任何仪式。然后,在大约两星期后就举行婚礼,尽可能不要大轰大嗡……甚至你俩在婚礼后也可以暂时离开一会儿,比如说,到莫斯科去也行。说不定,我也跟你们一起去……主要的是在这以前不要张扬。”
我们这些跟他比较接近的人都明白(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则尤为敏感),现在儿子对于她仿佛是一线新的希望,甚至仿佛是某种新的幻想。她对儿子的一片痴情开始于他在彼得堡的社交界处处受到欢迎的时候,自从她获悉他被降为士兵那时起则变得尤为强烈。与此同时她又分明很怕他,在他面前,她就好像是他的奴隶。看得出来,她害怕的是某种模糊不清的、神秘的、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的事,而且有许多次她悄悄地、仔细地端详着她的Nicolas,在思索着什么和猜测着什么……就在这时候——这头野兽突然伸出了它的爪子。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很惊讶。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不能这样,他必须和未婚妻先谈谈,但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却激动地冲他吼道:
我要捎带说说,敝省的前省长,也就是我们那位好脾气的可亲可爱的伊万·奥西波维奇,有点娘娘腔,但是他出身名门,跟许多有钱有势的人有来往——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在敝省尸位素餐地待了这么多年,尽管他经常当甩手掌柜,什么事也不做。倘若在过去的大好岁月,就凭他热情好客这一点,他就应该当首席贵族了,而不是在我们这个麻烦的时代当一名省长。敝城常有人说,领导这个省的其实不是他,而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当然,这样说有点刻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绝对不是真的。再说,我们在这方面说的俏皮话难道还少吗?恰恰相反,近年来,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特意地、有意识地使自己回避任何高级的任命,尽管整个上流社会对她非常尊敬,她自愿把自己封闭在她给自己规定的严格的范围内。她摒弃了任何高级任命,却突然开始管理起自己的田庄来了,并在两三年内使自己庄园的收入几乎达到了过去的水平。她放弃了她过去的富有诗意的冲动(彼得堡之行,打算出版刊物等),开始积蓄钱财和省吃俭用。甚至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疏远了,让他到其他公寓去租房子住(他早就向她提出种种借口,软磨硬泡地说他要出去单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慢慢、慢慢地开始管她叫平庸的女人,或者戏称之为“我那平庸乏味的朋友”。不用说,只有在同时对她保持非常尊敬的状态下,他才允许自己开这类玩笑,而且要选择恰当的时机,决不轻易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