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B 幻影·天亮说晚安 一、天亮说晚安–曾经的碎片
我停下来望望天空,上面黑得如同最深的峡谷,我说,不用了,他们已经起床了,现在也许在看外语或者数学。然后我一个人难过地向前走。
很久之后我知道了那两只箱子中装满了CD碟片,除了摇滚还是摇滚。我说的很久之后是真的很久之后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整夜整夜地跑上楼去,一直听摇滚乐听到天亮。我记得每当天快亮的时候,颜叙总会站在那扇小窗户前面,伸出手指在光线中变换阴影,然后他会说,看,一天又这么过去了。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可是却弥漫了忧伤。我总是想看看他的眼睛在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可是他总是背对我站在窗前。当光线汹涌着穿进房间的时候,颜叙的背影总是像烟云一样,渐渐弥散。
这个冬天结束的时候颜叙就离开了,他走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上课了。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我坐在教室里看一本厚厚的参考书,也没听老师讲课。可是上完第一节课之后我还是去了飞机场送他离开。可是我没有见到他,只听到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音从天上掉下来,砸在我的头盖骨上一直震。我观望着颜叙的离开,书包里装着今天刚发的试卷以及28页的物理知识总结,还有我所谓的沉沉的希望。
我又走在了空旷冷清的街道上,在一个路口遇见了一个24小时的超市,出来的时候棒了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不是个阴郁的孩子,我在谨慎的家庭和精致的物质中成长,外表干净,成绩优秀。我妈妈收集了我所有的奖状和证书,一张一张看要看好半天。
颜叙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在经过建国路的时候一个背着黑色吉他的男孩子从我们身边经过,他走过去了很远之后颜叙停下来问我,他说你为什么不问他是不是Fox?我望着他张着口说不出话。颜叙一个人朝前面走去,他没有回过头,他背对我说,也许那个人,就是FOX。
从那天之后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形影不离。
在凌晨五点的时候,我们走在一条安静而空旷的街上,两边是安静高大的梧桐,光突突的枝桠斜斜地撑开来,越过我们的头顶。颜叙看见一个电话亭,于是他笑着对我说,走,我们去打电话,对朋友们说晚安。
颜叙,走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听摇滚,没有旋律性,没有完美的唱腔,可是CD还是一大摞一大摞地买。我记得有次我在离我家五站路的街区的一家音像店中找到了几乎所有的NICKCAVE的CD,包括第一张《TenderPrey》和最后一张《MurderBallads》。最后我身无分文地从那家音像店里出来,抱着那些刚买的CD和一张老板送给我的《LetLoveIn》满心喜悦地回家。我走着回去的。穿越那些陌生的街道,看着华灯初上的暮色,看到几个妇人提着菜匆忙地回家,看到开往自己家的方向的公车从身边叮当作响地驶过,在一个街道的转角处我突然就停下来,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我问他,去哪,问完之后我就懊恼得要死。我突然想起以前我们半夜出去的时候都是这样,颜叙说走吧,然后我就起来出门。
而我总是习惯戴耳机。我没办法把自己就那么暴露在别人面前。有时候走过学校空旷的操场的时候会遇见同学,他们问我听什么,我也就说是香港流行乐。其实那个时候,我耳朵里的声音震得要让我疯掉了。
颜叙沉默了一会,说,出去随便走走。
然后我笑了,我说你跟我下来。其实我叫他下楼也没做什么,只是给他看了我整整一抽屉的CD,然后他笑了。嘴角有好看的酒窝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问他,你要打给谁?
后来他发现了站在门外的我,他望着我一直没有说话,脸上是孩子般抗拒的表情。我们两个就那样站在黑暗里面,彼此沉默。最后他走过来,摘下耳机,递给我对我说,你要不要?听听看。
颜叙想了想说打给你的同学吧。
颜叙搬到我的楼上之后,每天晚上我都会听到天花板震动的声音,然后会有柔软的灰尘从上面掉下来,落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这一切我没有告诉我爸爸,因为我知道为什么。颜叙总是在晚上戴上耳机,将音量开到可以将耳朵震聋的程度,然后随着鼓点在房间里跳舞。我记得那天我站在他的门外,从虚掩的门我看到了手舞足蹈的颜叙,他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起舞,如同黑色的精灵。
颜叙在那个房子里总是整夜整夜地放着音乐,声响震得天花板上掉下细小的灰尘,他在里面总是大声地怒吼和放肆地挥舞四肢,他说那种感觉像是一遍一遍地自杀,可是永远也无法成功。他这样告诉我的时候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我点点头,说好。
颜叙告诉我说他原来住在城市边缘的一个9平方米大的屋子里,也是一座木质阁楼的第三层。他说他对木质阁楼的顶层有着很深的依恋。因为可以找到一扇天窗,打开来,望见星斗。我记得在一部日本的电影中,有个边缘的少年,他住在阴暗的阁楼上,每天抱着吉他,一整夜一整夜拨着同一个和弦,在电影结束的时候,是一场樱花惨烈的凋零,撄花树下,是那个等了他一整夜的女孩子,那个少年不敢下去,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然后是那个女孩一瘸一拐地离开。因为站了一整夜,脚已经麻了,然后影片仓皇地结束,像是我们的成长,不知所措。影片的最后一句台词是那个女孩抬起头对着那扇窗说的,她说:天亮的时候请你打开窗,对我说晚安。因为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
翻过铁门的时候我的风衣被铁条钩住了,跳下来的时候我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
可是我内心依然有绝望,只是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我只有在耳朵里充满暴烈的音乐和痛苦的呐喊,在看到一幅扭曲的油画,在陌生的路上看到一张陌生却隐忍着痛苦的面容,在满是霓虹的街上一直晃荡却找不到方向,在拿起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最终轻轻地放下的时候,我才会看见那些隐藏在内心的黑色从胸膛中汹涌着穿行而出,在我的眼前徜徉成一条黑色的河——哗啦啦,哗啦啦,绝望地向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