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0小说网
会员书架
首页 >其他小说 >青铜时代 > 第12章 万寿寺(11)

第12章 万寿寺(11)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还有更复杂的可能性:薛嵩的家里是一座精心设计的迷宫,到处是十字路口、丁字路口、环形路口、立体交叉的路口,假如不是路口,就是死胡同。到处是墙壁,墙上却没有门。好不容易看到一扇门,呐喊一声冲进去,却落进了茅坑里。他们在里面瞎摸了一夜,终于从原路退了回来。总而言之,刺客们在薛嵩家里没有找到薛嵩,也没有找到红线,只带回了一大堆的感叹:这个薛嵩,简直是有毛病!

用不着睁开眼睛,我就知道来到了清晨;清晨的宁静和午夜不同。有个软软的东西触着我的身体,从喉头到胸膛,一路触下来;我想,这是她的双唇。还有些发丝沙沙地拂着身体的两侧。与此同时,我嗅到她的体味,就如苦涩的荷花;还能感到她在我腹部呼气,好像一团温暖的雾。我虽然喜欢,也感到恐惧,因为再往下的部位生得十分不雅。我害怕她去亲近那里。也许就是因为恐惧,那东西猛地竖起来了。她在上面拍了一下,喝道:讨厌!快起来!我翻身坐了起来,甩着沉重的脑袋,搞不清楚谁讨厌,是我还是它。

我写到的这个故事可以在古书里?到。有一本书叫做《甘泽谣》,里面有一个人物叫做薛嵩,还有一个人叫做红线。再有一个人叫做田承嗣,我觉得他就是那个浑身发蓝的刺客头子。这样说明以后,我就失掉了薛嵩、红线,也失掉了这个故事。但我觉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通过写作来改变自己。通过写作来改变自己,是福科的主张。这样说明了以后,我也失去了这个主张。但这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照此去做。通过写作,我也许能增点涵养,变成个学院派。这样鼻子也能少出点血。

1

那个蓝色的刺客头子把小妓女捆在树上,一面用藤条在她背上抽出美丽的花纹,一面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如前所述,他就是田承嗣,和薛嵩一样,也是一个节度使。这就是说,他假装是个刺客头子,拿了老妓女的钱,替她来杀红线,实际上却不是的。他有自己的目的,想要杀死薛嵩,夺取凤凰寨。我想他这样说是想打击妓女们的意志,让她们觉得一切都完了,从此俯首帖耳这个成语叫我想到一头驴。当然,他的目的没有达到。那个小妓女听了,就尖叫道:老婊子!看你干的这些事!你这是引鬼上门!那个老妓女一声不吭,继续嗑着瓜子,想着主意。后来,她站了起来,走到田承嗣的身边,说道:老田,放了她。田承嗣纳闷道:放了她干什么?那女人说:把我捆上啊。田承嗣又纳闷道:把你捆上干什么?那女人说:我替她挨几下。田承嗣说:挨打是很疼的呀。老妓女说:没有关系。我也该多挨几下。这样一来,这个老妓女就表现出崇高的精神;用自己的皮肉去保全别人的皮肉。在这个故事里,还是第一次出现了这种精神。这说明我变得崇高了。看来,通过写作来改变自己,并不是一句空话呀……

所以,很可能那个学院派的老妓女并不老,大约有四十四五岁的样子;体形依然美好,腰依然很细,四肢依然灵活,乳房虽然稍有松弛,但把它在人前袒露出来时,她并不感到羞愧。她的脸上虽有不少细碎的皱纹,却没有黄胡子,只有一些黄色的茸毛长在手背、还有小臂的外侧上。总的来说,她的身体像个熟透的桃子,虽然柔软,但并无可厌之处,只是再熟就要烂掉了。这样描写一个中年妇女使我的良心感到平安,因为这说明我毕竟是善良的。实际上,这个女人不仅不老,心地也不坏,只是有些古怪;一旦决定了的事,就再不肯改变。假如这样考虑这个故事,与前就大不相同了。

说到我自己,虽然不是妓女也不是刺客,但我觉得自己是自由派。这个流派层次较低,但想要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下午,我们院里的热水锅炉坏了,原来流出滚烫的清澈液体,现在流出一种温吞吞的黄汤子。因为这种汤子和化粪池堵塞后流出的东西有可疑的近似之处,渴疯了的人也不敢尝试。在这种情况下,我跑到隔壁面馆去打了两壶开水,一壶自己喝,另一壶送给了白衣女人;这种自力更生的做法就像我写到过的自由派小妓女。但别人却不是我这样的。有好几位老先生经常跑到锅炉面前,扭开龙头,看看流出的黄汤子,再舔舔干裂的嘴唇,说一声:后勤怎么还不来修!就痛苦地走开了;丝毫想不到隔壁有家面馆。这种逆来顺受的可爱态度,和学院派的老妓女很有点相似。但我也不敢幸灾乐祸,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现在重读我的手稿,有些地方不能使我满意。比方说,那个老妓女奶袋尖尖,长了一嘴黄胡子,走起路来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北极熊,全无可取之处。这不是我的本意。作为失去记忆的人,我的本意总是隐藏着。按照这种本意,故事里不该有全不可取的人即使她是学院派的妓女。更何况这位白衣女人,如果不说她是一位学院派,就不足以形容她的气质。我对学院派怀有极大的善意,但因为本意是隐藏着的,所以把我也瞒过了。

对于这个热水锅炉,需要进一步的描述:它是个不锈钢制成的方盒子,通着三百八十度的三相电。我觉得只要是用电的东西,就和我有缘分。我切断了电源,围着它转了好几圈。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只要能找到管钳,卸掉水管,我就能把它修好;没有管钳,用手拧不动水管(我已经试过了),就只好望洋兴叹。下一个问题就是:到哪里去找管钳。这么大的一个单位,必定有修理工,还会有工作间,能找到那儿就好了。我可不像薛嵩,东西坏了也不去修。但我对这个院子不很熟悉,转着圈子到处打听哪里能借到工具。转来转去,终于转到了白衣女人的房间里。她听到了我的这种打算,马上叉着脖子把我撵回自己屋里;还说:你自己出洋相不要紧,别人可要笑话我了。我保证不去出洋相,但求她告诉我哪里能借到管钳。她说她不知道。看来也不像假话。然后,我在自己屋里,朝着摊开的稿纸俯下身来,心里却在想:真是不幸,连她也不理解我。看来她也是个学院派……

对这位白衣女人,需要补充说,她骑自行车的样子也十分优雅;因为她挺直了脖子,姿势挺拔,小腿在裙子下从容不迫地起落;行驶在灰色的雾里就如一只高傲的白天鹅,巡游在朝雾初升的湖里……我一不小心闯了红灯,然后一面看着路口的民警,一面讪讪地推着车子转了回来,回到路口的白线之内。这时她满脸都是笑意,说:你是不是又想被汽车撞一下?我认真地想了想,想到病房里龌龊的空气,还有别人在我耳畔撒尿的声音,由衷地答道:不想。我不想被汽车再撞一下,会撞坏的。她笑了起来,拉住我肩头的衣服,伸过头在我面颊上吻了一下,还说,真逗。我还想听到她再说什么,但是绿灯亮了。我们又骑上自行车,驶往万寿寺。

在这个故事里,田承嗣是卑鄙的化身现在我已认定,田承嗣根本就不是学院派,他不配。起初我觉得,老妓女的自我牺牲会把他逼入两难的境地。假如他接受了老妓女的提议,放了小妓女去打老妓女,崇高的精神就得以实现,他所代表的邪恶就受到了打击。假如他不打老妓女,继续打小妓女,那老妓女就要少挨打。按照他邪恶的价值观,少挨打是好的。老妓女的崇高精神没有受到惩罚,对他来说是一种失败。照我看,他是没办法了。很不幸的是,田承嗣也有自己邪恶的聪明。他叫手下的人把老妓女捆在另一棵树上(很不幸的是,凤凰寨里有很多的树),同时加以拷打。小妓女还嘲笑她说:老婊子,瞧你干的这些事!你真是笨死了。她只好摇头晃脑地说:真是的,我笨死了。但是,小婊子,我可是真心要救你啊。小妓女干脆地答道:救个屁这其实不是一句有意义的话,只是一声感叹;然后,她就低下头去,闭上眼睛,忍受背上的疼痛。在这个故事里,我想要颂扬崇高的精神,结果却让邪恶得了胜,但我决定要原谅自己,因为我已失去了记忆,又是个操蛋鬼,对我也不能要求过高。再说,邪恶也不会老得胜……

考虑各种可能性时,不应该把红线扣除在外。如前所述,她和各种各样的冷血动物都很有交情,养了很多青蛙、蜥蜴、毒蛇,还有癞蛤蟆。她让这些爬虫互相通婚,生出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变种。当那些刺客冲到她面前时,她打开了一个竹篓,放出她的虾兵蟹将来:有没有脚的蜥蜴,长得像大头鱼,全靠身体的力量在地下一跳一蹦;有硕大无比的蟾蜍,腿却短得要命,长着三角脑袋,看上去有点像鳄鱼;有身材肥胖的眼镜蛇,长了一百条腿,所有的腿都在飞快地挪动,但因为腿太多,互相妨碍,身体移动得却不快;还有有毒的青蛙,嘴上长着角质的凸起,张开蜻蜓般的翅膀飞在空中。这种诡计决非学院派所为。很显然,红线也是自由派。假如一个深山里的苗族女孩也是学院派,只能说明学院派根本就不存在。所有这些妖魔鬼怪一起朝刺客们扑来,龇出了毒牙、喷射着毒液;吓得他们转身就跑。现在,他们很想找人打听一下,这个红线到底是个会妖术的女巫,还是仅仅患有精神病。假如是前者,他们就不想再去杀她;有妖术的人死掉以后会变成更加难缠的恶鬼,还不如不杀。假如是后者,就非杀她不可,因为他们这么多大男人,总不能被一个女疯子吓跑了。总而言之,最后的结果是,如果没有知情人领路,就找不到红线,也找不到薛嵩。我的故事再次开始就是这样的。而那位白衣女人则朝我厉声喝道:越编越不像样子了,你!

3

薛嵩的家里还可能是一片湖泊,在水边停了几只小船。那些刺客上了船,顺着两边都是芦苇的水道撑起船来。从午夜到天明,从天明又撑到午夜,每个人都筋疲力尽,饥肠辘辘。最后总算是回到了原来下船的地方。出于某种恶意,船上的篙、桨等等,全都难用得要命;后来才发现这些船具里都灌了铅,而且都灌在最不凑手的地方。那些水道的水也很浅,他们在烂泥里撑船甚至可以说是在陆地上行了船。有很多地方的芦苇是假的,水也是假的是涂在地上的清漆,但在朦胧中看不出真假,就把船撑上了山,又撑了下来;连设计这个圈套的薛嵩也不得不佩服这些刺客的蛮力。在陆地上行舟当然很累,撑了这一圈船之后,每个人的手上都起了燎浆大泡,并且感到腰酸腿疼。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没兴趣继续前进,去杀红线、逮薛嵩。总而言之,薛嵩是如此的诡计多端,假如没有一些他那些机关的情报,就没法把他逮住。所以,他们就回去拷问小妓女,想要问出些有价值的口供。我已经说过,这些刺客是不可靠的。所以他们还想拷问老妓女。如果可能,他们还想拷问一切人。作为这篇小说的作者,我知道一切情报。所以,我才是他们最想拷问的人。

鼻血止住之后,我在家里到处搜索,没有找到户口本,却找到了几页残稿,写道:“盛夏时节,在长安城里,薛嵩走过金色的池塘,走上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热水锅炉……”在我失去记忆以前,这是我写下的最后的字句。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像是我前生留下的遗嘱。看来,我想修理锅炉不是头一次了。我觉得可以从此想到很多东西。可惜的是,一下子不能都想起来。

我总忘不了坏掉的锅炉在造成干渴,这种干渴就在我唇上,根本不是喝水可解。行动的欲望就像一种奇痒,深入我的内心。但每当我朝院里(那边是锅炉的方向)看时,就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那边晃动。看来,白衣女人已经知道我禁不住要采取行动,正在那边巡逻她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又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出鼻血,只好用手?捂着鼻子跑出去,到门口的小铺买了一卷卫生纸。又过了一会儿,纸也剩得不多了。我只好捏着鼻子去找那位白衣女人。她见了我大吃一惊,说道:怎么了?又流鼻血了?我也大吃一惊:原来我常流鼻血,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她在抽屉里乱翻了一阵说:糟了,药都放在家里。这是我意料中事,我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一个人也能回家去,但要把车也推回去,要不明早上没的骑。她倒有点发愣:你是什么意思?现在轮到我表现自由派的缜密之处: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推车走回去,但要劳你在路上捏住我的鼻子……但一出了门,我就知道还欠缜密:这个样子实在古怪,招得路上所有的人都来看我。除此之外,她还飞腿来踢我的屁股,因为鼻子在她手里,我全无还手之力,这可算是乘人之危了。她小声喝道:不准躲!不让你修锅炉你就流鼻血,你想吓我吗?……这话太没道理,鼻血也不是想流就能流得出的。何况,流鼻血和修锅炉之间关系尚未弄清,怎能连事情都没搞明白就踢我!因为她声音里带点哭腔,我也不便和她争吵。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用了一点白药,鼻血也就止住了。她也该回去上班。但她还抛下了一句狠话:等你好了再咬你……

因为老婆这个字眼十分庸俗,我决定把她称做白衣女人。因为她总穿白印花布的连衣裙,那布料又总是很软,好像洗过很多遍。所以她紧紧地裹在那种布料里,非常赏心悦目。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我顺手一抄,在裙子上捻了一把。她马上说道:别乱来啊快起来,要迟到了。我立刻把手收了回来,放在嘴里咬着,用这种方式惩办这只手,心里想着:看来,这个举动格调不高……我该克服这种病态的爱好。我现在经常把手放在嘴里咬,但这不再使我焦虑。因为现在我已经悟到了,人要有高尚的情操,这就是说,我知善明恶,不再是混沌未凿。别的问题很快就会迎刃而解了。

2

在睁开眼睛之前,我知道自己发生了一种深刻的变化,但不是又一次失去记忆:昨天做的事情和写的稿子还保存在我心里,但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满,觉得太过粗俗。从今以后,我要变得高雅些。一面下着这样的决心,一面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做作。

白衣女人曾说,我所用的自由派、学院派,词义很不准确。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所谓自由派,就是不能忍受现状的人,学院派则相反。我自己就是前一种,看到现状有一点不合理就急不可耐,结果造成了鼻子出血。白衣女人则是学院派,她不准我急不可耐,我鼻子出了血,她还要咬我。小妓女和老妓女也有这样的区别,当被捆在一起挨打时,这种差别最充分地凸现了出来。

小说APP安卓版, 点击下载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