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万寿寺(6)
此事发生以后,她问我:上次玩是什么时候了?我假装回忆了一阵,然后说:记不得了。她说:混账!这种事你都记不得,还记得什么。我坦白道:说老实话,我什么都记不得。她嗤地笑了一声道:又是老一套。你脑袋上有个疤,可别吓唬我。我说,好吧,不吓唬你我桌上那篇稿子到底是谁写的?如你所知,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我很希望它是别人写的,因为我对它不满意。但她忽然说:讨厌。我不理你了,睡觉。说着她拉过被单,转过身去睡了。我想了想,觉得我“记不得”了的事目前不宜谈得太多,免得她被吓着。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凤凰寨里林木茂盛,夜里,这地方黑洞洞的。也许,只有大路上可以看到一点星光,所以,这条路就是灰蒙蒙的,有如夜色中的海滩。至于其他地方,好像都笼罩在层层黑雾里。这些黑雾可以是树林,也可以是竹林,还可能是没人的荒草,但在夜里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那天夜里,有一瞬间与众不同,因为薛嵩的竹楼着了火。作为燃料,那座竹楼很干燥,又是枝枝杈杈地架在空中,所以在十几分钟之内都烧光了;然后就只剩了个木头架子,在夜空里闪烁着红色的炭火。在它熄灭之前,火光把整个寨子全映红了;然后整个寨子又骤然沉没在黑暗之中。这火光使老妓女很是振奋,她在自己的门前点亮了一盏纸灯笼,并且把它挑得甚高,以此来迎接那些刺客。而那些刺客来到时,有半数左右脸都肿着,除此之外,他们的表情也不大轻松。这就使那老女人问道:杀掉了吗?对方答道:杀个屁,差点把我们都螫死!她又问:薛嵩呢?对方答道:谁知道。谁知道薛嵩。谁知道谁叫薛嵩。那个老女人说:我是付了钱的,叫你们杀掉薛嵩。对方则说:那我们也挨了螫。这些话很不讲理;刺客们虽然打了败仗,但他们人多势大,还有讲这些话的资格。
尽管心事重重,我又有点择席,但我还是睡着了。顺便说一句,那天夜里起夜,我在黑暗中碰破了脑袋。这说明我虽能想起自己的老婆,还是想不起自己的房子,很有把握地走着,一头撞在墙上了。失掉记忆这件事,很不容易掩饰,正如撞破了的眼眶也很不容易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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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自己对过去的手稿已经心领神会。那个小妓女是个女性的卡夫卡,卡夫卡曾说:每一个障碍都能克服我。那个小妓女也说:这寨子里不管谁犯了错误,都是我挨打。相信你能从这两句话里看出近似之处。薛嵩就是鲁滨逊,红线就是星期五。至于那位老妓女,绝非外国的人物可比,她是个中国土产的大怪物。但她和薛嵩多少有点近似之处,难怪薛嵩要射死她时心会刺痛。手头的稿子没说她是不是被射死了,但我希望她被射死。这整个故事既是《鲁滨逊飘流记》,又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还有些段落隐隐有福尔斯《石屋藏娇》的意味。只有一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写下这个故事?我既不可能是笛福,又不可能是卡夫卡,更不可能是福尔斯。我和谁都不像。最不像我的,就是那个写下了这些文字的家伙我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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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些刺客也发现了这一事实:雇佣兵比他们熟悉这个地方。于是,刺客群里站出一个人(他就是刺客的头子),审慎地向拦路的雇佣兵发问道:好啦,哥们儿。你们要干什么?对方一声不吭。他只好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人多路熟……这句话刚出口,马上就被对方截断道:知道这个就好。别的不必说了。他们就这样拦住了外来的刺客,不让他们走。至于他们要做些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好在这一夜还没有过完,天上还有星星。
下午,我一直在读桌上的稿子;这些手稿不像看起来那样多,因为它不断地重复,周而复始,我渐渐感到疲惫。后来发生了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在丧失记忆的焦虑之中,我竟沉沉睡去;而后,带着满脸的压痕和扭歪的脖子,在桌子上醒来;想到自己要弄清的事很多,可不能睡觉啊这样想过以后,又睡着了……
最后薛嵩总算是逃脱了。后来他说,自己经过力战打出了一条血路。但一面这样说,一面偷偷看红线。此种情形说明他知道自己在说谎,事实是红线帮他逃了出来。但红线也不来拆穿他。久而久之,他也相信自己从大群刺客的包围中凭掌中枪杀出了一条血路这样他就把事实给忘了。所有的刺客都去看薛嵩转圈,没有人注意红线,她就溜掉了。溜到竹楼下面,拣到了一个火把,一把火点着了自家的竹楼,一阵夜风吹来,火头烤到了树上的马蜂窝。马蜂被激怒了,同时院子里亮如白昼,它们也能看见了,就像一阵黄色的旋风,朝闯入者扑去,螫得他们落荒而逃。红线趁势喝住了薛嵩(他还在转圈子),钻水沟逃掉了。这一逃的时机掌握得非常好,因为被烧了窝的马蜂已经不辨敌我,逢人就螫。红线还干了件值得赞美的事,她退出战场时,还带走了薛嵩的弓箭。这就大大增强了他们的力量。现在,在他们手里,有一条铁枪、一口长刀,还有了一张强弓。而且他们藏身的地方谁也找不到。那地方草木茂盛,哪怕派几千人去搜,也照样找不到。更何况刺客先生们已经被螫了一通,根本就不想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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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嵩从竹楼里撞了出去,跳到园子里,就着塌了墙的房间里透出的灯光,马上就找到了他的铁枪,然后他就被十几个刺客围住了。这些刺客擎着火把,手里拿着飞快的刀子,想要杀他。薛嵩把那根大铁枪舞得呼呼作响,自己也在团团旋转,好像一架就要起飞的直升机,那十几个人都近他不得,靠得近的还被他打倒了几个。这样他就暂时得到了安全。但也有一件对他不利的事情:这样耍着一根大铁棍是很累的。这一点那些刺客也看出来了。他们围住了他,却不向他进攻,反而站直了身子说:让他多耍一会儿。并且给他数起了圈数,互相打赌,赌薛嵩还能转几圈。薛嵩还没有累,但感到有点头晕,于是放声大叫道:来人!来人!这是在喊他手下的士兵。但是喊破了嗓子也不来一个人。后来他又喊红线:小贱人!小贱人!但是红线也自顾不暇。她和三条大汉对峙着,如果说她能打得过,未免是神话;但对方想要活捉她,她只要保住自己不被抓住就可以。就是这样,也很困难。所以她就答道:老爷,请你再坚持一下。后来他又指望树上的马蜂窝,就大叫道:马蜂!马蜂!但那些昆虫只是嗡嗡地扇动翅膀,一只也不飞起来。这是因为所有的马蜂,不管是温带的马蜂还是热带的马蜂,都不喜欢在天黑以后起飞螫人,它们都患着夜盲症。这些刺客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虽然在数量上有很大的优势,还是等到天黑了才进攻,以防被螫到。还有一个指望就是逃走,但薛嵩在团团的旋转中,早已不辨东西南北,所以无法逃走。假如硬要跑的话,很可能掉进水塘里,那就更不好了。那些刺客们一致认为,这小子再转一百圈准会倒,但没有人下注说他能转一百圈以上;这也不是赌了。薛嵩觉得自己要不了一百圈就会倒。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被困住了。
清晨,在床上醒来时,我撩开被单,看到有个身体躺在我的身边虽然我知道她是我老婆,但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能把她看做是一个身体作为一个身体,她十分美丽,躺在微红色的阳光里这间卧室挂着塑料百叶窗帘,挡得住视线,挡不住阳光;所以这个身体呈玫瑰红色。我怀着虔诚之意朝她俯过身去,把我的嘴唇对准她身体的中线,从喉头开始,直到乳房中间,一路亲近下来,直到耻骨隆起的地方一她的皮肤除了柔顺,还带一种沙沙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此时我发现这身体已经醒来了。此后我就不能把她看做一个身体。此时我抬起头来,看到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新奇,倒不如说满是惊恐之意。她翻过身去,趴在床单上。我又把嘴唇贴在她的脊梁骨上,从发际直到臀部……她低声说道:不要这样,还得上班呢。语气温柔。再后来,她匆匆地用床单裹起身体,从我视野里逃开了。对那个身体的迷恋马上融进我的记忆里。
如前所述,雇佣兵的忠诚曾使薛嵩震惊。当他上山去打苗寨时,后面跟了几十个兵,他觉得太多了,多得让他不好意思。现在这种忠诚又使那个老妓女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在盘算刺杀薛嵩时,可以不把雇佣兵考虑在内的,现在觉得自己错了。当然,最吃惊的是那些刺客,雇佣兵来了黑压压的一片,总有好几百人,手里还拿了明晃晃的刀,这使刺客们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发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薛嵩不在这里,要是在这里,必然要跳出去大叫:你们怎么才来?噢,说错了。来了就好。假如事情是这样,薛嵩马上就需要适应悲惨的气氛;因为这些雇佣兵站了出来,可不一定是站在他这一方。总而言之,那些刺客见到他们人多,就很害怕,就想找别的路走。这寨子里路很多,有人行的路、牛行的路、猪崽子行的路。不管他们走哪条路,最后总是发现被雇佣兵们截在了前头。好像这寨子里不是只有一百来个雇佣兵,而是有成千上万个雇佣兵,到处都布满了。
傍晚,我推了一辆自行车从万寿寺里出来,跟随着一件白色的衣裙。这件衣裙把我引到一座灰色的楼房面前,下了自行车。它又把我引入三楼的一套房子里。这个房门口有个纸箱子,上面放了一捆葱。这捆葱外面裹着黄色的老皮,里面早就糠掉了,就如老了的茭白,至于它的味道,完全无法恭维;所以它就被放在这里,等着完全干掉、发霉,然后就可以被丢进垃圾堆。我在门口等了很久,才进到屋里,然后那件白连衣裙就挂上了墙壁。她很热烈地拥抱我,说:才出院就跑来了……这让我有点吃惊,不知如何反应才出了医院就跑来了,这有何不对?好在她自己揭开了谜底:“想我了吧。”这就是说,她以为我很想她,所以一出了医院就跑到单位去看她。我连忙答道:是啊,是啊。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她。我谁都没想过都忘记了。她的热烈似乎暗示着谜底,但我不愿把它揭开然后,在一起吃饭,脱掉最后一件内衣,到卫生间里冲澡。最后,在床上,那件事发生了。就在此时此地,我不得不想了起来,她是我老婆。我是在自己的家里……恐怕我要承认,这使我有点泄气。我跟着她来时,总希望这是一场罗曼史。说实在的,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我已经结了婚……老婆这个字眼实在庸俗。好在我还记得怎么做爱。其实,也是假装记得。她说了一句:别乱来啊。我就没有乱来。当然,最后的结果我还是满意的我有家,又有太太,这不是很好嘛。
现在我们要谈到的事情叫做忠诚,每个对此都有不同的理解。当那些刺客在寨子里走动,引起了狗叫,这些雇佣兵就起来了,躲在自家屋檐下面的黑暗里朝路上窥视。等刺客走过之后,又三三五五地串连起来,拿着武器,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但为了怕刺客看见引起误会,这些家伙小心翼翼地走在路边的水沟里。如前所述,薛嵩在受刺客围攻时,曾经大叫“来人”,那些兵倒是听到了。他们出来是看出了什么事,手里都拿了武器,只是要防个万一;所以谁也不去救薛嵩。相反,倒盼着他被刺客杀死。红线放火,马蜂把刺客螫走,他们都看到了,但都一声不吭。薛嵩他们不怕,但不想招惹红线。然后这些刺客到寨中间去找那个老妓女,他们也跟在后面,始终一声不吭。等到这些刺客要走时,他们才从路边的浅沟里爬出来,把路截住,表现出雇佣兵的忠诚。这种忠诚总是要使人大吃一惊。
我对她的身体也深感满意,她的皮肤上洋溢着一种健康的红色。我也欣赏她对性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但她若不是我老婆,是个别的什么人的话,那就更好了。我头疼得厉害。这是因为我不管怎么努力,也想不起她的名字来。户口本上一定有答案,要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就好了……这套房子里满满当当塞满了家具,想在这里找到一个小本子也非易事……她温婉而顺从,直到午夜时分。此时她猛地爬了起来,恶狠狠地说道:我要咬你!任何一个男人到了这时,都会感到诧异,并且急于声明自己和食品不是一类东西。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坐了起来,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她很凶暴地说:因为你拿着脑袋往汽车上撞,想让我当寡妇。我想了想,觉得罪名成立寡妇这个名称太难听了,难怪人家不想当;就转身躺下。如你所知,男人的背比较结实,也比较耐咬。但她推推我的肩膀说,翻过来。我翻过身来,暴露出一切怕咬的部位,在恐惧中紧闭眼睛但她只是轻轻地咬我的肚子,温柔的发丝拂着侧腹部,还响着带着笑意的鼻息。感觉是相当好的。因为这些事件,我对自己又满意起来了……
那个老女人把嘴瘪了起来,呈鲇鱼之态,准备唠叨一阵,但又发现对方是一大伙人,个个手里拿着刀杖,而且都不是良善之辈,随时准备和她翻脸;所以就变了态度,低声下气地问他们薛嵩到底在哪里。有人说,好像看见他们钻了树棵。于是她说,她愿再出一份钱,请他们把薛嵩搜出来杀掉。于是他们就商量起来。商量的结果是拒绝这个建议,因为这个寨子太大,一年也搜不过来。于是他们转身就走。顺便说一句,这些人为了不招人眼目,全都是苗人装束:披散着头发,赤裸着身体,挎着长刀。当他们转过身去时,就着昏暗的灯光,那个老女人发现,有好几个男人有很美的臀部。对于这些臀部,她心里有了一丝留恋之情。但是那些男人迈开腿就走。假如不是寨里住的那些雇佣兵,他们就会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