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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万寿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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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嵩眼睁睁地看着红线抢了一把长刀,扑到楼口和人交了手,他还没明白过来。而第二个冲上来的刺客看到薛嵩直愣愣地跪在那里,也觉得可笑,刚“嗤”了一声,就被红线在头上砍了一刀,鲜血淋漓地滚了下去。对这件事还有补充的必要:薛嵩跪在那里,向一片虚空做爱,这景象的确不多见;难怪会使人发呆。薛嵩也很想参战,但是找不着打仗的感觉,满心都是做老爷的感觉。这就如他念书,既已念出了“子曰”,不把一章念完就不能闭嘴。但是,老爷可不是做给男人看的,那个被红线砍伤的刺客滚下楼去,一路滚一路还在傻笑着说:臭比画些什么呀……

我记得她到医院里来看过我,只要同病房的人不注意,就来碰碰我的手这使我浮想联翩。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记忆。现在知道了,就不是浮想联翩,而是满怀希望。也许,我们是情人?也许刚刚是女朋友?还有可能刚刚相识,才有一点好感……我真想马上搞清楚,但又想,这件事急不得,等她先做出表示更好一点理由很简单: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不幸的是,她就这么坐着,脸上带着笑容;直到中午,才站起来说:走吧,去吃饭。我就和她吃饭去了。

但刺客还在不断地冲上来,红线在拦阻他们,虽然地形有利,也觉得寡不敌众。她就放声大叫:老爷!老爷!快来帮把手!薛嵩还是找不到感觉。后来她又喊:都是来杀你的!再不来我也不管了啊!但薛嵩还是挣不出来。直到红线喊:兔崽子!别做老爷梦了!你想死吗!他才明白过来,到处找他的枪,但那枪放在院子里了。于是他大吼了一声,撞破了竹板墙,从二楼上跳了出去,去拿他的铁枪,以便参加战斗。这是个迎战的姿态,但看上去和逃跑没什么两样。

我还在前述的寺院里,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天气比上午更热、更湿,天上似乎有一层薄雾,阳光也因此略呈昏黄之色;院里的白皮松把这种颜色的阳光零零碎碎地漏在地面上。有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人从寺外急匆匆走进来,走进了阳光的迷彩……她走进我房间里来,带着一点匆忙带来的喘息,极力抑制着自己,也就是说,把喘息闷在身体里……这间房子的墙处处开裂,墙上到处是尘土,但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门口。门口边上有人糊了一整张白纸,纸背后干涸的糨糊在墙上刷出了条纹,我以为这种条纹和木纹有点像。这个女人朝我张张嘴,似是想要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她笑了一笑,搬过一张凳子它四四方方,凳面处处开裂,边上贴了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文物”二字放到墙边上,然后坐上去,把背倚着墙,跷起了二郎腿。在这种姿势之下,可以看到她膝盖下方的衬裙。她把阳光晒红的脸朝我转了过来,脸上带了一点笑容。就这样呆住不动了。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故事的男主人公想必你也有同感。因为你是读者,可以把这本书丢开。但我是作者,就有一些困难。我可以认为这不是我写的书,于是我就没有写过书;一点成就都没有一这让我感到难堪。假如我认为自己写了这本书,这个虚伪、做作的薛嵩和我就有说不清楚的关系。现在我搞不清,到底哪一种处境更让我难堪……

按照通俗小说的写法,现在正是写到那小妓女的恰当时机。我们可以提到她姓甚名谁,生在什么地方,如何成长,又是如何来到这个寨子里;她为什么宁愿被头朝下栽在冷冰冰的潮湿的泥土之中,长时间忍受窒息以及得不到任何信息的寂寞可以想见,在这种情况下,她一定巴不得老娼妇来搔她的脚心,虽然奇痒难熬,但也可因此知道又过了一天也不愿变成一棵树。在后一种处置之下,她可以享受到新鲜空气、露水,还可以看到日出日落,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一个人自愿放弃显而易见的好处,其中必有些可写的东西。但作者没有这样写。他只是简单地说道:对那小妓女来说,只要不看到老妓女,被倒放进滚油锅里炸都行。

砍头的情形是这样的:那个刺客跪在地上,有一个兵站在他的腿上,按住了他的肩膀,薛嵩站在他对面,手里握住他的头发,尽力往上拉,使他的脖子伸长;还有一个兵准备从中间去砍。在砍之前,刺客不停地叫疼,而薛嵩则安慰他道:忍一忍,一会儿就完了。这是薛嵩第一次参加杀人,心情激动,使的劲很大,把那个刺客的脖子拽得像鹅脖子一样长,但是持刀的兵总是不砍。薛嵩问他为什么不下刀子,那人却笑着说道:启禀老爷,你再使点劲就能把他脑袋揪下来,用不着我砍了这是嘲笑薛嵩在杀人时过于激动。当然,最后那个兵还是砍了一刀,此后薛嵩和那颗人头一起跳了起来,等到落在地下时,已经被溅了一身血。不知为什么,那颗刺客的人头下端拖着长长的食道和气管,像两条尾巴,很不好看。薛嵩要过杀人的刀,帮他修理了一下,还要来水,自己冲洗了一下,也洗掉了人头上的血迹。此时那颗人头脸上露出了微笑,并且无声地说道:谢谢。此后那颗人头就混迹于一群人之中,被大家传递和端详。有人说,被砍下的人头正如剪下来的鲜花,最好把伤口用热蜡封住,或是用火烧一下,这样可以避免腐烂,长久地保持鲜活。那颗人头听到以后皱起眉来,薛嵩也坚决地表示反对。然后他们用绳子拴住它的头发,把它像一面旗帜一样在一棵树上升起来,薛嵩率领全体士兵在人头对面立正,对它行举手礼,直到人头升到了最高点才礼毕。此时薛嵩感到很满意,因为他已经杀了一个人,死者的尊严也得到了保证。美中不足的是,薛嵩还是没有得到所需的信息,但是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他隐隐地感到这件事进行得太快了。但不是他在控制此事的节奏,是那些雇佣兵在控制此事的节奏,他们哄着快点把刺客杀掉,绝不是为薛嵩的利益着想。薛嵩已经想到了这些,但又想到:这些兵是自己的战友,胡乱猜疑是不对的。所以,他赶紧把这些想法忘掉了。

如前所述,薛嵩杀了一个刺客。这刺客也可能是个男的,这件事就将循男人的线索来进行,和女人没有什么关系。薛嵩把他押到寨子中心,大喊大叫,招来了他的雇佣兵;然后就升帐问案,所提的问题十分简单: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刺杀本官?等等。那个刺客说,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他没有刺杀薛嵩。至于薛嵩的耳朵,他说是自己掉下来的。如你所知,这完全不合情理,他还不停地傻笑,假装是个疯子。假如想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必须要对他严刑逼供否则就是说对口相声,这种表演对薛嵩的威信有害。但是那些雇佣兵却对这些回答鼓掌叫好。薛嵩自己也陷入了内心的矛盾之中,他确实很想知道这个刺客是谁派来的,那人为什么要杀他,以后还会不会再派刺客来,等等。但另一方面,他又佩服这刺客的倔强,觉得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对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让他从容就义,壮烈成仁,折磨人家显得很卑鄙。因为那些雇佣兵在场,薛嵩不得不装点假正经就这样马马虎虎地把他砍了。要是不升帐问案倒会好些,在自己家里,有红线做帮手,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容这小子不说实话。薛嵩已经想到了这些,但后悔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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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述叙述之中,有一个谜:为什么红线能马上从做爱的状态进入交战,而薛嵩就不能。对此,我的解释是,在红线看来,做爱和作战是同一类的事,感觉是同样的火爆,适应起来没有困难。薛嵩则是从暧昧的文化气氛进入火爆的战斗气氛,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当然,假如没有红线在场,薛嵩就会被人当场杀掉。马上就会出现一个更大的问题:在顷刻之间,薛嵩会从一个正在做爱的整人变成一颗人头,这样他就必须适应从暖昧到悲惨的转变,恐怕更加困难。但总的来说,人可以适应任何一种气氛。虽然这需要一点时间。

饭后,我回到自己屋子里,她没有跟来。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是个谜:她是谁?为什么要朝我微笑?那碗刀削面有何寓意?也许,她就是那个小黄?她为什么不给我些提示,让我想起她来?一想到她,我就激动不已……因为她的出现,我把失掉记忆的痛苦全都忘掉了。我焦急地等着她再到我房间里来,但她总是不来。也许,我该去找她但我又不知到哪里去找。这座寺院里跨院很多,贸然走出去,很可能回不来;再说,我也不爱闻院子里的味儿。我总得有个办法度过焦急,所以就回到薛嵩。但是,如你所知,我已经不大喜欢他了。

夜里,薛嵩的竹楼里点着灯,光线从墙壁的缝隙里漏了出去,整座房子变成了一盏灯笼。因为那墙是编成的,所以很像竹帘子。假如帘子外亮,帘子里暗,它就是一道可靠的、不可透视的屏障;假如里面亮,外面暗,就变得完全透明,还有放大的作用。走进他家的院子,就可以看到墙上有大大的身影乍看起来是一个人,实际上是两个人,分别是卧姿的红线和跪姿的薛嵩换句话说,整个院子像座电影院。在竹楼的中央有一根柱子,柱上斜插了一串燃烧中的蓖麻子。对此还可以进一步描写道:雪白的籽肉上拖着宽条的火焰,“噼噼”地爆出火星,火星是一小团爆炸中的火焰,环抱着一个滚烫的油珠。它向地下落去,忽然又熄掉,变成了一小片烟炱,朝上升去了。换句话说,在宁静中又有点火爆的气氛。薛嵩正和红线做爱,与此同时,刺杀他的刺客正从外面走进来。所以,此处说的火爆绝不只是两人之间的事。

槐树后面有一排高大的平房,门边有个牌子,写着:国营粮店。又有一个牌子:平价超市。这就让我犯上了糊涂,不知它到底是“国营粮店”,还是“平价超市”。树下有几张桌子,油漆剥落,桌上有几个玻璃瓶,瓶里放了些油辣子。苍蝇在飞舞……我一面觉得这地方很脏,一面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吃了一碗刀削面。我以为她会和我说点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这就使我很疑惑: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在一起吃面?

后来,红线对薛嵩说:启禀老爷,恐怕你要停一停了。但薛嵩正沉溺在某种气氛之中,不明白她的意思,还傻呵呵地说:贱人!你刚才还说佩服老爷,怎么又不佩服了?后来红线又说:喂!你快起开!薛嵩也不肯起开,反而觉得红线有点不敬。最后红线伸出了手,在薛嵩的胸前猛地一推这是因为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这个电影院,然后又顺着梯子爬进了这个灯笼;红线先从寨里零星的狗叫声里听到了这些人,后从院里马蜂窝上的嗡嗡声里感到了这些人,然后又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最后,她在薛嵩背后的灯影里看到了这个人:乌黑的宽脸膛(可能抹了黑泥),一张血盆大口,手里拿了一把刀,正从下面爬上来。此时她就顾不上什么老爷不老爷,赶紧把薛嵩推开,就地一滚,摸到了一块磨刀石扔了出去,把那个人从楼梯上打了下去。对此薛嵩倒没有什么可惭愧的:女人的听力总比男人要好些,丛林里长大的女孩比都市里长大的男人听力好得更多;后者的耳朵从小就泡在噪声里,简直就是半聋。总的来说,这属动物本能的领域,能力差不是坏事。但是薛嵩还沉溺在刚才的文化气氛里,虽然红线已经停止了拍他的马屁,也无法立刻进入战斗的气氛。就这样,红线在保卫薛嵩,薛嵩却在瞎比画,其状可耻……

走出这座寺院,门前有棵很大的槐树。我想这棵树足有四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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