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阵热烈呼喊,把柳明从梦寐似以的意境中呼醒过来。
柳明的家离西单不远。时间不长,两人便走到北平繁华的西单大街上。突然,一幕惊人的景象,展现在他们的眼前:不知从哪里涌出的人流,正一队队、一群群,浩浩荡荡从他们眼前的马路上走过。人们高举着各色的标语旗帜,挥舞着铁锤似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响亮的口号,在蓝天白云下,如此眩人眼目地闪耀在柳明的眼帘——“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起来救中国!”“芦沟桥战争爆发了!欢迎二十九军士兵英勇抗战!”“向二十九军官兵致敬!”“誓死保卫国土!决不当亡国奴隶!”“……”柳明拉住白士吾站到马路边沿上,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她身边走过的男女青年们——绝大多数都是衣着朴素的中学生或大学生们。他们个个情绪激昂,不少人的眸子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柳明鼻子一酸,急忙扭头瞅着身边的白士吾:“小白,你看这场面多感人!比懸欢ぞ艗时候更加斗志昂扬——可惜,咱们没有参加进去——要不,咱们也走进队伍里去好么?”白士吾惊异的目光,猛地把柳明的手臂紧紧抱住的姿态,似乎也被这动人的场面激动了似的。可是,他却轻声在柳明耳边说:“不要参加了——咱们还是离开这地方吧。我带你到个安静的地方吃饭去——参加游行示威么,以后有的是机会。”“你看那个人!”柳明没有回答男友的话,却惊异地指向游行的人群,“你看,他也在游行队伍里!”“他是谁?”随着柳明的指点,白士吾看见不远的游行队伍中,一个五官端正的高个子年轻人,正把手中的小旗配合着游行的人群,向高处一伸——一伸的。他神情庄严,愤慨,随着队伍,不断激昂地呼喊着口号。
“好呀!好呀!立刻组织医疗队!”“拥护!拥护!赞成!赞成立刻出发到芦沟桥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中华!……”人们大声呼喊着,应和着,甚至有人哭泣着。那悲愤激昂的吼叫声在大操场上空惊雷般地扩散着、滚动着……
白士吾一边走,一边不住扭过头去,望着身边那张又熟悉、又陌生、又十分迷人的脸,魂儿似乎出了窍,迷迷糊糊的,也不出声了。
柳明激动得心里怦怦乱跳,她很想跑到台子上向那个女大学生立刻报名参加战地救护队。可是,还没容她向前挪动,白士吾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臂,焦急地在她耳边说:“小柳,离开这儿吧,我真有要紧的话对你说。咱们到北海——要不上中山公园谈谈去!”柳明猛地缩回自己的胳臂,按捺住心里的气恼,放低声音,瞪着白士吾说:“小白,你们学校的抗日热潮也一定起来了,你快回去看看,也参加学校的抗日活动吧!有什么话,咱们以后有空再谈行不行?”白士吾出身在一个清室皇族的富贵家庭。虽然已经没落,可是“瘦死的骆驼赛过马”,他还是在父母的娇养下,从小过着优裕的大少爷生活。他现在是朝阳大学法律系的学生。念小学时,他和柳明同过学,小学校长是白士吾的姑姑,她很喜欢柳明的聪慧用功,常把柳明带到她家里去。因此,柳明和白士吾从小就认识了。后来,两人都上了中学。虽然不同学了,但柳明的父亲恰好又在白公馆里给白士吾补习过语文、历史等功课,有时天气不好,这位十六、七岁的大少爷,就骑着自行车到柳老师家中去补课,因此仍常和柳明见面。渐渐地,他爱上了这个出身贫寒却长得漂亮的柳明。柳明呢,一心读书,锐意上进,决心不早恋爱、结婚;对白士吾不过以朋友相待,既不远也不近,闹得小白心猿意马,七上八下,近又近不得,远又舍不得。这白士吾倒挺有耐心,一边加紧追着柳明,一边时常买些东西送到柳明家中,讨柳明妈的欢心——这位老太太见白士吾家里有钱,又是朝阳大学的学生,将来毕了业,准有官做,所以很愿意把柳明许配给他。只是柳明性情执拗,她认定的理,谁也说不动她。母亲几次劝她和白士吾订婚、结婚,都叫她堵操回去了。有时说烦了,她就回答母亲说:“您瞧上了白士吾,您嫁给他去!”闹得母亲无可奈何,只好由女儿去了。
“我要上学校里看看去——形势紧张,同学们恐怕都到学校集合了。”“小柳!小柳!你急什么?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对你说呢……”白士吾说着,急忙追上柳明。
白士吾睁大黑白分明的长眼睛,一边听,一边“呵,呵。”听完了,似乎还不过瘾又追问了一句:“就是这些么?你真的以为是他推倒你,救了你?这有什么希罕,如果我遇到两个漂亮的姑娘有危险,也会这样做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到那时候,谁知道你是什么德行!”柳明的犟脾气上来了,把手一挥,对紧追不放的白士吾睨了一眼,“我回家去了。你也该回府歇歇了。怎么总是缠住我——不是早说过了么,现在,不恋爱,更不结婚!你别痴心妄想。”“我陪你回家吃饭去。伯母不是给咱们做了好吃的红焖肉……”白士吾叹了一口气,赔着小心说,“小柳,别这么狠心吧!你又不上课了,咱们还不该多在一块儿玩玩么?离开你,我真难受——难受呀!”于是,这位颇喜旧诗词的白少爷,边走边吟哦起来:“我所思各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泪沾襟……”“又是歪诗。你的精神都在这上头!”柳明见白士吾紧跟不放,站住了,歪着头想了一小会儿,就急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的话总是没完没了,要说,跟我到学校去说。”白士吾无可奈何地傍着柳明走在一条安静的街上。望着那双迷人的眼睛——它越生气,越美。那里面似乎荡漾着清澈的湖水,又似乎飘忽着天上的彩霞。“唉,怎么办?它那么迷人……我,只好叫它迷住……”白士吾尾巴似的跟着柳明匆匆走进了北平医学院的大门口。果然,学院已经放了暑假,平素十分寂静的校园里,今天却显得异常热闹,到处都进进出出地拥满了年轻的大学生们、老老少少的职工们。这里面有柳明认识的,更多的是她不认识的,她先走到学校的操场上,想看看聚在那儿众多的同学都在做什么。忽然,一阵激昂慷慨的声音传入她的耳廓,她急忙加快了脚步,奔向人声鼎沸处。
“去你的!”柳明推了白士吾一个趔趄,接着又款款一笑,“这个人的行动,非同常人。所以我——我好奇,而且我还忘不了他救了我们……瞧你,什么都多心。你想想,对这样的人,我能忘恩负义么?”白士吾似乎也萌生了好奇心。他急忙跟在匆匆向家中走去的柳明的身边,用柔和、动听的北京话对女友说:“小柳,没想到你这个医科大学生,对周围的新鲜事儿也这么敏感。莫非,你也在研究马克思的学说了?还是……”说着,白士吾莞尔一笑,薄薄的鲜红的嘴唇里,露出一颗并不难看的虎牙,“那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引起你这么浓厚的兴趣?我不信,你只是感激他救了你和苗虹。是怎么救的?”柳明被白士吾纠缠不过,就把自己在小禹庄经历的那场凶险,向白士吾简略地叙述了一遍。
“同学们!同仁们!日本帝国主义大规模侵略中国的火山终于爆发啦!国民党当局先是跟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懞蚊沸⊕,接着又让汉奸殷汝耕成立了懠蕉拦沧灾握畳。东北沦亡了,华北的广大土地也在一块块被日本鬼子吞并宰割。我们的华北,早已经是名存实亡……”讲演者是一个美丽、朴素、神态飘洒的女大学生。柳明似乎在哪儿见过她,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奇怪的是,她觉得这位年龄似乎比她稍大的女人,怎么跟自己的眉目、脸庞,甚至皮肤的颜色都有些相像?……这是怎么回事?
“小柳,你怎么——这样?讨厌我啦?我可是——可是日夜在想念着你呀!夜晚,躺在床上,一闭眼就看见你……”“小白,我知道你的感情——可是,我心里有好些难受的事,像压着一块铅板。”“为什么难受?是想——想我么?要不,咱们结婚吧,我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这个日子。”“去你的。”柳明又推开了白士吾伸过来的手臂,“东三省沦亡,战争已经扩展到华北了!你听不见芦沟桥那边大炮又响起来了么?结婚?我早对你说过:大学不毕业,当不上主治医生,我决不结婚!”“那、那——你太狠心了!等着你大学毕业?这几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亲爱的……你太、太那个——冷静了……”柳明迈着迟缓的步子,睨了白士吾一眼,沉思着什么,不再出声。
“小柳,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是你的好朋友了么?”白士吾气喘吁吁地追问,那双柔和的长眼里,闪着一种困兽似的光。
“日本鬼子不断挑衅,在强占我芦沟桥之后,大炮、机枪又不断轰向咱们的宛平县城,驻守在芦沟桥附近的二十九军忍无可忍,已经全军奋起抗战了!吉星文团首当其冲,正在浴血争回交通枢纽的芦沟桥。他们的抗战是非常艰苦的,也是非常英勇的。尤其全军不分上下,一致抗战的行动,真是感天地,泣鬼神。这是神圣的抗战,伟大的抗战!同学们,同仁们,咱们不分师生员工,要团结起来,热烈拥护二十九军的坚决抗战!全体民众要做他们抗战的后盾。你们是医学院,北平学联建议你们马上组织战地救护队、医疗队,配合其他学校的师生员工组成的各种爱国组织,迅速赶赴芦沟桥附近的战场,去救护、去慰问伤员和爱国将士!……大家赞成么?”柳明两眼痴痴地望着那位站在大操场的一座台子上、口若悬河而又神态镇定的女大学生。讲演者的身边还围着几个男女学生——有柳明认识的本校同学,也有她不认识的人。她被讲演者的慷慨激昂的语言激励着,也被那个女大学生似乎带着某种魅力的神态、容貌吸引着……
“东北大学!”柳明看出那小伙子所在的游行队伍擎起的大旗——“东北大学”的红底黑字赫然在目。
身边的白士吾被她忘掉了。她感到有人不断揪她的胳臂,拉她的手,却都被她甩掉,只一心听着那动人的讲演,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翩若惊鸿的身姿。
白士吾没有听见那个人呼喊什么,却在心里陡地冒出了一个大问号,急忙把脸扭向女友:“小柳,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个人?他是哪个学校的?……你们认识很久了吗?他叫什么名字?……”柳明的脸色刹地沉了下来。双目直直地盯着那个游行队伍中的人,冷冷地回答:“刚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是他救了香兰的丈夫和公爹,也救了我和苗虹。”白士吾有点儿失态了:“小柳,怪不得你一见他就这么惊奇,他似乎有什么魔力吸引了你……呵,小柳,我说话不好听,你千万不要见怪……”听了白士吾的话,柳明躲开白士吾,扭头就向人行道上走。但刚走了两步,又把头扭向喧嚣的街道,扭向潮水似的人群。眼前的曹鸿远,比上次见面肘显得更清晰——他有一双浓浓的剑眉,有两只神采飞扬的人眼睛;他身材高大,却又匀称、挺拔。除此之外,他身上似乎还有那么一股不同于一般人的风采……她和他四目相视了。他似乎也认出了她,对她点点头,摇晃着小旗,和善的一笑。很快随着游行群众,消失在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