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那是经过曹鸿远和苗夫人周密计议的一次会面。苗夫人事先跟佐佐木协商好——她要带一个能够救苗教授的朋友来找他,最好能到他的实验室里去谈话。佐佐木虽然感到有些惊讶甚至不安——因为他弄不清苗夫人带来的是什么人,但这个谈话关系到救出苗教授的事情,他毕竟救朋友心切,也碍于苗夫人的情面,于是答应了。
苗夫人一进屋,她就用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苗夫人的手。自从苗教授被捕后,她对苗夫人仿佛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是同病相怜么——她失去了儿子,苗夫人也可能失去丈夫。可又不仅仅如此……此刻,不等苗夫人张嘴,她就小声问道:“苗教授有了信儿啦?”“对,华妈妈,您猜对了!”“教授的信上怎么说?他老还好吧?”“还好。总算还活着……华妈妈,又要劳您的驾了。我想很快叫曹先生知道这封信——叫他看见这封信。我还要把老苗的事情详细对他说说。您看,今夜我能见到他么?”华妈妈想了一会儿说:“我这就去找他。您在这儿等着。我看您那位兄弟也是个爱国的人,他不会坏咱们的事儿……”说着,华妈妈立刻从褥子底下找出一张治急症的药方子,穿上件老羊皮袄,戴上老太太戴的黑绒遮耳帽,又围上一条黑毛围巾,还在腕上拎着个布口袋。穿戴好了,对苗夫人笑着说:“太太,您就在这屋里睡一觉吧。我大概不出一个钟头就回来。”“华妈妈,天下着雪,您,您这大年纪……”苗夫人抱住华妈妈的肩膀,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三个人走出客室,走廊里悄无人声,异常清静。佐佐木领着鸿远和苗夫人走过两条装上铁门的过道,来到一个过道式的房间。这里的木板墙壁上挂着几件洁白的布大褂,一张长凳前,放着几双白布拖鞋,一个小柜上的盘子里,还放着几顶白布帽。不等佐佐木发话,苗夫人先笑道:“要进你的无菌室了。我们也要变成实验人员,该换上消毒衣帽吧?”佐佐木笑着点头。鸿远和苗夫人立刻脱下大衣、鞋子、围巾,罩上白大褂,穿上白拖鞋,戴上白布帽。佐佐木也把自己的白衣和鞋帽另换了一套。等三个人都换好衣服,佐佐木才拿出钥匙打开墙边的屋门。门一打开,这才看见整个实验室的情景——围绕着三面墙壁都是相连的试验台,宽约两尺左右,一色洁白的瓷砖铺成,明光光、亮堂堂。这些白色长条试验台上放着用铁丝框子装着的一瓶瓶培养皿。靠另侧墙壁摆着离心机、恒温箱和烤箱等各种仪器。屋子当中还有一个大试验台,台上放着几架显微镜和各类试管、试剂、烧瓶、玻璃片、吸管等。这些器皿散放着,好像正要做试验的样子。实验室虽然不很大,却一尘不染、十分整洁,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这时曹鸿远忽然想起柳明——要是她也一起来到这儿,一定会说是走进医学科学的殿堂了。
苗夫人半夜突然到来,华妈妈料到有紧急事情,早已穿好衣裳坐在下屋里等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佐佐木还是个同情中国抗战、甚至同情八路军的人。他主张把药品卖给乔国玉,就是认为乔国玉可能是个八路军的缘故。”“可你怎么能够说服佐佐木正义,叫他放下架子,再去找松崎呢?”鸿远拿起桌上苗教授写来的小纸片,举着,抖动着,还是一副调皮的神态:“我们不是有了这封信么!目前,要救出苗教授,要保存支店,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老师,不用我说,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对鸿远的话,张怡既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成。只是带着苦苦思虑的神情,望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好一会儿,才开口:“小曹,你的这些想法是对头的。只是,由你去做这件事,有危险性,也有很不利的地方。是不是先由苗夫人去找佐佐木?”鸿远笑着回答:“我去说服佐佐木这位博士先生,当然会有一定的困难,还不敢说有十分的把握……至于苗夫人,我们倒是应该抓紧再做些她的工作。可是,叫她去做佐佐木的工作,她不是已经做过了么?结果呢?效果并不大。我想,现在该我去了——这次,我打算向佐佐木正义公开表明,我是共产党、八路军的代表,鼓励他为了正义的事业,为了帮助千千万万受苦难的中国人民,站到我们这方面来!”“佐佐木已经找过松崎了。这次就是你动员他,他同意再去找松崎,又怎能保证把他调动起来跟梅村去斗法呢?”张怡又向鸿远提出新的问题。
忽然,鸿远像个调皮的孩子,摆着手,睁大了眼睛,轻轻走前几步,把脑袋挨在张怡的眼皮底下,神秘地小声说:“老师,我找佐佐木正义的时机到了。我去帮他出点主意——说服他去找松崎。叫松崎听从咱们指挥……”“说说你的设想和办法。”张怡沉思有顷才张口。
鸿远轻轻抖动手里的小纸片,笑着说:“苗教授的这封信就是调动松崎的法宝!这里面提到梅村竟审问到松崎的头上去。松崎知道这件事,那老家伙必定火冒三丈!所以,我必须亲自去见佐佐木……”“你以共产党、八路军的身份去找佐佐木,这样做的效果如何?不会引起他的顾虑和恐惧么?”“老师,你又考我了……他既然坚持卖药给那个假八路乔国玉,怎么就不敢和我这个真八路接触呢?”“他已经上了一次当,还敢再接触你这个八字号的么——虽然你是个真牌货。”“老师,我有充足的理由叫他愿意接触我这个真八路。第一,我要请苗夫人带我去见他,佐佐木很关心苗夫人的不幸;第二,过去佐佐木对苗教授说过,梅村津子曾把我的照片给他看过,他对我似乎不厌烦;第三,我找他的目的是为了救出他的朋友苗教授——他正在为这件事很着急、很烦恼。这样,他当然愿意我去帮助他,虽然我是个八路军。”太阳出来了,室外那晶莹洁白的缕缕银纱,在朝阳折射下,变成一个红妆素裹的琉璃世界。张怡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望着鸿远那种坚毅、自信、非要这么办不可的神气,他微微一笑,说:“好,我批准你去找佐佐木。不过,白士吾这个卖国贼对我们的妨碍和破坏太大了!你和佐佐木谈话时,也要谈到这家伙——要想办法叫松崎把这家伙弄起来。这样,梅村就会失去一只臂膀,也许还会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机密消息。这样做,会有困难,但必须这样做!小曹,你有办法调动松崎去这样做么?”“呵,老师,你批准我去找佐佐木啦?太好了!太好了!……对,白士吾这家伙,这回一定得收拾他……”鸿远高兴地拉住张怡的胳臂,“不管有多少困难,你就放开手让我去试试吧!回头我就把作战方案给你送来。我会完成任务的!”说完,把那件皇协军军大衣一披,转身走出屋外去。
张怡听鸿远说罢,歪着脑袋问:“小曹,据你看,这个小吉芳子的行动是真的呢,还是梅村又在使什么诡计?”“据苗夫人观察,小吉芳子见到他们的时候,对佐佐木流露出很真诚的感激之情……那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她装样子给佐佐木送来这样一封信,有什么意义呢?这封信是苗教授亲笔写的,里面的话只对我们有利,并没有可供梅村利用的地方。老师,这个分析不知对不对?”张怡坐在椅子上,用一只手把头支着,靠在写字台上许久没有出声。后来,他又拿起苗教授的信反复读着,甚至用手轻轻地抖动着它,好像这薄薄的纸片里面隐藏着什么奇妙的东西。“且逼吾承认松崎君与此事有关。然吾何罪之有!……”张怡读起上面这两句话,甚至读出了声音。忽然,把纸片往桌上一放,跳起身来,拉住鸿远的手,笑道:“小曹,我估计,这封信八、九不离十是真的!就是说,这不是梅村的诡计。这个小吉芳子很可能是在真心帮助苗教授和佐佐木正义……佐佐木正义给苗教授写回信了么?”“写了。他信上表示要设法救出苗教授。可是,据苗夫人说,这位博士只是着急、痛苦,除此一筹莫展。”张怡听罢鸿远的话又不出声了。方芳走到窗前把淡绿色的窗帘拉开。窗外,晨光熹微,树梢上积压的白雪,好似盛开的梨花,显出一种朦胧的、仿佛一座座遥远的雪峰似的美妙。张怡默默地望着,又把玻璃窗也打开——立刻,一股凛冽而清新的空气冲进室内。一夜不眠的鸿远打了个哈欠,伸出手臂舒展一下疲倦的身体,深呼吸几下。好像闻到了醉人的花香,顿时,又精神焕发起来。
望着鸿远的背影,张怡不禁喜悦地点点头:“嘎子!可爱的小嘎子……”午后,佐佐木新建立的一个研究所里,来了两位客人。男的穿一套灰色毛料西装,外面是一件合体的灰呢子大衣,头戴深灰色呢子礼帽,神态潇洒、安详。女的也打扮得很华贵:一套藏青色西装,外面罩一件翻毛狐皮大衣,苍白的脸上还敷了一点脂粉。两人被领到二楼一间不大的会客室里,少顷,主人才推门进来。
张怡和方芳一同反反复复地把信读了三遍。然后,张怡问鸿远:“这封信是怎么送出来的?”“一个奇怪的日本女人——梅村津子的使女送出来的。这件事很有戏剧性——”鸿远把从苗夫人口里听到有关小吉芳子的事,叙述了一遍。
佐佐木正义头戴白布帽,身穿雪白的罩衫——显然,他刚才还在实验室里忙着。他先向女客人含笑点头招呼:“嫂夫人,对不起,失迎了!”然后,定睛朝那位男子看了一下,鞠躬伸手,用日语说:“欢迎您!请坐。”那一位也一鞠躬,握了一下佐佐木的手,彬彬有礼地回答:“佐佐木博士,十分对不起!您很忙,打扰您了。”说着,用日本人的礼节,又向佐佐木深深鞠了一躬表示歉意。佐佐木也赶快鞠躬还礼。
方芳笑着说:“小曹,好早呀!看你乐呵呵的,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鸿远笑着,从靴筒里掏出苗教授的信,递到张怡手里。
女客人用流畅的日语替两个人翻译完毕,对佐佐木说:“佐佐木桑,我们是不是到你的实验室里去谈一谈?”佐佐木一见那位男客,便觉得眼熟,立刻,他想起了梅村给他看过的照片……微微笑道:“我的实验室里充满各种各类的细菌,你们不怕么?”说着,扶扶眼镜,又对面前这个英俊、文雅的小伙子打量了一眼,“不过,今天,我请你们去的那间实验室是无菌的。请吧!”“太好了。我们就去吧!”苗夫人怕万一有外人来,主张赶快到实验室里去。
清晨,张怡家花园的后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鸿远穿着一身皇协军中尉军服,踏着积雪,响着咔咔的皮靴声走了进来。张怡一见鸿远,清秀苍白的脸上立刻露出微微的笑容——他已经从鸿远那双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出了可喜的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