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佐佐木家的后院,还有三间北屋、两间西屋。佐佐木租了这所有前后两个小院的房子,正是看中这个后院的三间北屋环境清静,可以做书房;两间西屋,则布置了一个小实验室,也兼做私人诊室。他常常一个人在这个小后院读书或搞试验直到深夜。有时就睡在书房角落里的小铁床上。菊子习惯了,也从不去打搅他。
“好的,好的!”菊子立刻如释重负般低声地说,“松崎今天显得很高兴,说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佐佐木和苗桑的安全……对,你们几位请到我们的起居室去坐坐吧!”当松崎走后,鸿远和佐佐木夫妇、苗教授夫妇,以及柳明父母,大家都轻松异常,个个满脸喜气,一起吃着可口的日本烤生鱼片,喝着中国的茅台酒,谈到很晚。这个夜晚,鸿远就住在佐佐木博士的家中。
天色刚蒙蒙亮,菊子夫人就起了床,悄悄地做起家务来。她先把卧室外面的起居室打扫干净,往几盆花草上浇了水,又把丈夫的烟灰缸——一个贝壳做的三弦似的烟灰缸擦拭得干干净净。因为佐佐木非常喜爱这个烟灰缸,这是那个为了他而跳海自杀的歌伎枝子送给他的纪念品。等把这间屋子打扫完了,天已大亮,她就轻轻走到后院去。
菊子夫人插话说:“松崎告诉佐佐木,小吉芳子已经被梅村杀害了。似乎是梅村故意透露消息给芳子,看芳子果然去通知苗桑,等她从苗桑的囚室出来就把她抓捕了。他们搜她身上时,她已经把苗桑的遗书吃掉,只搜出她自己写给梅村的一封信。在信里她大骂梅村。看来,她早已准备就义了。”菊子夫人说到这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多么可爱可敬的姑娘呵!”苗教授听说小吉芳子已为他而牺牲,眼泪忽然泉涌般流湿了枕头。不住用手捶胸呼唤:“芳子,芳子呀!是我害死了你——是我,是我——我不该为了自己不顾你的死活呀!……”苗夫人陪着流泪,极力劝慰丈夫,渐渐,老头儿才安静下来。他说,今后他一定想办法找到小吉芳子的母亲,尽力帮助她的生活;他将永远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记住这个善良纯洁的姑娘……
鸿远一见进来的是柳明的父母,心里微微一动。他不好意思地迎上前去:“伯父,伯母,您们近来可好?”“啊,小曹,这,这多日子不见你了,一定很忙吧?”这次没等柳明妈开口,柳清泉结结巴巴地先说了话。
忽然,他询问妻子:“你们接到小吉芳子给你们送来的信么?”“没有。怎么?你后来又叫她送了信来?”苗教授告诉妻子:小吉芳子探到梅村佯作释放他,然后把他弄到郊外处死的消息,就急忙向他报信,叫他赶快写信告诉佐佐木正义。苗教授当时只给佐佐木正义和妻子各写了一封遗书,交给芳子送出。不想从此不见回音,更没有再见芳子出现……
“唉,小曹啊,可又见着您的大驾啦!”柳明妈接着大声说开了,“你知道我们老两口天天都惦记着你,为你悬着个心么?可不是,自从教授叫那个臭娘们逮捕走,我们为他发愁,就更加替你担心啦!”“是呀,真叫人悬心!”柳清泉一边附和着妻子的话,一边拉过鸿远,来到苗教授的床边,低下头说,“教授,您受惊啦!自从您叫那群狗特务抓走之后,我真是日夜挂心……这回好啦!您又恢复自由啦。”接着,他又扭头对鸿远说,“小老弟,我那闺女最近有信来么?幸亏你们把她带走啦,要不然,那姓白的狗东西能饶得了她?她走得对,对!我柳清泉赞成,完全赞成啦!”柳明妈也站到苗教授的床边来,瞥了老头子一眼,说:“小曹啊,我那丫头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来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当爹娘的放心不下呵!”鸿远笑笑,看着这对老夫妇,说:“打败了日本,她们就回来了。伯母、伯父,您们的身体都还结实吧?要多保重。一两天后,我就要回到柳明、苗虹那儿去了,您们有信捎给柳明么?我可以替您们带到。”“啊,你要走?”柳清泉稍稍惊讶地透过深度近视眼镜望着曹鸿远,“我写信,我就写!——我要叫她坚决抗战到底!”“我们也写信——叫苗苗也要抗战到底!”苗教授夫妇也同声说。
“瞧你说的什么!”苗夫人摇摇头,赶忙拿一块洁白的手巾替丈夫擦泪,“他会来看你的,你等着吧——他一定会来的。哦,自从你被抓走以后,柳明的父母常来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刚才他们又打来电话,一定要来看望你。我说,你睡着了,叫他们过一会儿再打电话来。振宇,你说,能让他们到这里来么?”“来,来,当然可以来!佐佐木夫妇都是极好的人,一个教书的老头儿来看看我,有何不可!哦,我是多么惦记着小曹啊!要是他也能来看看我多好……”看得出来,苗教授心里一直在惦记、关心着一个人——他就是曹鸿远。这个年轻人的形象已经深深镂刻在他的心中,在他的灵魂深处,以至他全部的生命里。这两个一老一少的生命,经过一场同生死、共命运的搏斗,似乎已经融合成一个整体。苗教授非常清楚:他之所以能够得救,能够从梅村津子的虎口里逃生,是因为有共产党在暗地里做了大量的工作。而代表共产党在他面前出现的,却只有一个曹鸿远。于是在老头儿的心里,忽然滋生了一种异常强烈的情感——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情感。他爱共产党,更爱曹鸿远。这是两种爱,又是溶化在一起的。他觉得他深深爱着曹鸿远,就是深深爱着共产党。这种强烈的爱,两天来,一直在他心里像一团火焰似的燃烧着。他等待着曹鸿远的到来,像年轻人等待情人那样地焦灼不安、望眼欲穿。
这时,佐佐木夫人匆匆从前院走到书房里来,看了一眼屋里的几个人,对苗教授用日语说:“松崎特务机关长要来看望您,现在佐佐木正陪着他在前面会客室里……您看怎么办好?”说着,她把目光停在鸿远的身上,神色有点紧张。
苗教授躺在这间洁净、安谧、温暖的书房里,从清早起,他就盼望着什么似的,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心神不宁。捱到午后,日影渐渐在窗子上移去,屋里的光线也变得有些昏暗了,一直闭着眼睛似睡未睡的苗教授,忽然睁大那双因为有点发烧而显得亮晶晶的圆眼睛,对围在他身边的妻子和佐佐木夫人说:“你们都坐下呀!干什么都围着我站着……我问你,”他把头微微抬起一点,双眼盯在妻子的脸上,“我问你,小曹在哪儿?他怎么还没有消息?我心里总在惦记着他!要是没有他,没有我的朋友佐佐木,我今天怎么能躺在这张小床上!我不相信上帝——可是,要是没有他们,我、我老苗一定要到上帝那里去领圣餐了!”说着,苗教授孩子似的,声泪俱下。
“松崎来看我?这是怎么回事?……”苗教授一惊,从铁床上跳下地来。
现在,苗振宇教授就躺在佐佐木博士后院书房的小铁床上。菊子刚走到门前,苗夫人就从屋里走出来,迎住她说:“他好一些了,你们不必过于担心。你又来问他想吃什么吧?有一碗稀饭就可以了,他不想喝牛奶。”“好的,我就去准备。佐佐木待会儿要来看苗桑。”昨天,梅村突然被佐佐木正雄叫去训斥,因为松崎联合了司令官驰电东京大本营控告梅村贩卖鸦片和越权横行的劣迹,东京大本营特委派佐佐木正雄负责审理。松崎随即拿着大本营的命令把苗教授从特遣组里要了出来。佐佐木正义亲自到松崎那里接回苗教授。他怕再出什么意外,就把好朋友接到自己家中,安置在后院的书房里。这里既安静,又不必担心梅村下毒手——不管怎么样,他的哥哥佐佐木正雄司令官毕竟是一堵挡风的墙。
鸿远先也一愣,略一沉吟,转而微笑着说:“这是好事嘛!他来看望您,愿意和您交往,这对您的买卖会大有好处。您就去见见他吧。何况,还有佐体木博士在座。”教授目视着鸿远,连连摇头:“我不愿见这种人!”苗夫人见佐佐木夫人露出为难的神色,对丈夫说:“振宇,你穿好衣服——穿暖和点儿,去见见这个人吧。这是非见不可的人呵!”然后,扭头转向佐佐木夫人,“我们把这几位客人领到起居室去怎么样?免得那位宪兵司令万一要到书房来……”说到这里,她看着鸿远会心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