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江怀威严地摆了摆手,要她坐下。然后摘下眼镜,用手帕慢慢擦拭着镜片,似乎为了把柳明的模样、神态看得更清晰,才利于有的放矢,把对方压服。
“是呀,我昨天接到北方局的命令,调我到平原去工作。有一批你们一起从北平出来的学生——民运队的学员,还有王福来父子,也都一起到平原去开辟根据地。我想,连你的好朋友苗虹都要去平原,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山沟医院里呢!所以,我向上级要求,已经得到批准,你也一起去平原。”说到这里,常里平颇有得意之色,“小柳,听到这消息,你一定高兴吧?”“嗯,去平原……你怎么知道我一定高兴呢?我喜欢做医务工作,我不愿离开医院!”柳明斜睨着常里平,脸上毫无喜色。
“柳明,你真是个典型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视高人一等呀!仗着你有点技术——会动手术,就更认为自己了不起了!可是,共产党是讲阶级斗争的,你学过没有?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阶级斗争史;离开了阶级斗争,你就会迷失方向,就会陷入罪恶的泥潭。那白士吾是什么人?一个满清王爷的后代,一个花花公子,一个大特务!你当初跟他要好,就证明你不像一个穷小学教师的女儿,早就失掉阶级立场了。不过,那时,你还没有参加革命,你跟他好还可以谅解。可是,现在,你是什么人了?你已经参加了革命队伍,参加了抗日的八路军,这一点,你已经不同于一般老百姓。为了李彦祥司令员的病,也因为北平方面的要求,我们才把你派到保定去工作。听说你在那儿就跟一个伪军团长的老婆拜了干姐妹,要好得很。这个,你又严重地失掉了立场。还有,你在保定还见到了特务白士吾,你们的关系也很暖昧。试问,你的行为还有多少革命者的味道?你不是跟反革命靠近是什么?……说到刘志远叫你给白士吾写信,那刘志远又是什么人?地主、资本家嘛!不过是个我们的利用对象。你就那么信任他?而且写了信,也不向领导上请示报告。柳明,我不得不警告你,你已经站在万丈悬崖的边上了!或者说你已经站到敌人那方面去了……常里平同志曾去警告你,叫你写个检查交待,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如果写了,好好认识了自己的严重错误,我们一定挽救你,对你的问题宽大处理。可是,你,你,据说你就是不写。柳明,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呀!现在,我是在苦口婆心地挽救你,你明白么?”江怀一口气滔滔说了这一大套话,柳明听着,似明白,又似不明白;似理解,又似不理解。她真不明白:给白士吾写一封信,利用他救出苗教授,怎么问题就这么严重,严重到好像犯下滔天大罪了……而且,那封信又怎么会落到江怀手里呢?……很可能是刘志远也被怀疑了,被搜查了,所以这封信就落到了乌鸦的手里。想到这里,柳明心里非常难过……“呵,爸爸!”她心里喊着口里又想跟江怀争论。可是,她忽然觉得浑身瘫软,心乱如麻。争什么呢?他那大套革命的、阶级的、斗争的大道理,小小的柳明怎么说得过他?他一家伙就给她扣下来那么多的帽子,今后将会怎样对待自己呢?……她终于醒悟到,这次叫她离开医院——尽管医院里多么需要她,实际上是撤了她医务主任的职;叫她到平原去,叫她回民运队去,可能都和江怀对她的态度有关。这么一想,她的心立刻沉到深渊里,凉彻了骨髓——她不再出声了。她又想起来刚进屋门时,江怀对她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因为不听他的话——和李司令员结婚,他的态度才陡地变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她十分崇敬的共产党里,怎么也有这种事情出现呢?她愤懑,但更多的是悲哀、是失望。她觉得人与人之间是那样难于互相了解;甚至感到了互相倾轧的可怕……
快和柳明走到对面时,常里平跳下马来,眯着圆眼笑道:“天快黑了,怕你们遇见狼,我来接接你们……柳明,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告诉你,我们就要到平原去了!”“什么?到平原去?……”柳明吃了一惊,挎着沉重的篮子,停住脚步。
江怀的瘦长脸,和在根据地里不多见的黑边玳瑁眼镜,总给柳明一种阴沉不祥的感觉。可不是嘛,每次见到他,总没有叫她愉快的事。她在心中暗暗想道——莫非他是只乌鸦变的?但是,她又立刻自责:他是首长,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她不该讨厌他、轻视他……
晚间,民运队员都在学习的时候,柳明被一个警卫员叫到江怀的房间里去。
今天江怀的态度出乎柳明的意料,和蔼、亲切,一改过去见面时的阴沉冷漠。他站起身让柳明坐在一张椅子上,并且和她握了手。
她又和苗虹、王家父子、闻雪涛这些熟人在一起了,心情渐渐开朗起来——平原是个什么样儿?平原游击战争是个什么样儿?以后会经常处在战争生活中么?……一些新鲜事物、新奇情景、富有传奇性的生活,开始魅感着她,在她心里模模糊糊闪现出种种梦幻般的景象来。
“柳明同志,听说你在反扫荡斗争中表现得很不错呵!城市里的知识分子能够和群众打成一片,经受了战争的残酷考验是不易的呀!”柳明的脸红了。从江怀嘴里说出的这些话,更加出乎她的意料,她坐在椅子边上,小声说:“首长,您过奖了。我做得还很不够——咱们死了许多伤病员……”“这哪里能够怪你!战争嘛,哪里能够不死人。反扫荡结束前,因为伤病员断了粮,听说你还主动背着米袋子,一个人爬大山,冒险走黑路,去找卫生部搞粮食给伤病员吃。你的这种精神是可嘉的。怎么样?现在又到民运队里去了,就要去平原了,你的意见如何?高兴去么?”“我是搞医的,咱们边区缺医生,我是愿意留在山里的。”柳明拘束地回答。
不过,组织上已经决定。而且,苗虹、高雍雅、王家父子,还有闻雪涛、吴华林这些一同从北平出来的熟人,全都要去平原。最后,柳明还是服从分配,离开了后方医院,来到民运队所在的村庄,准备和大家一起过铁路到平原去。常里平是他们的队长。
江怀吸着烟,那副玳瑁眼镜后面的眼睛,闪动出微微的光亮。沉默了一会儿,出乎柳明的意外,江怀却谈起了李彦祥司令员。说这位首长在保定教会医院住院期间,多亏柳明和其他地下工作人员的保护,才得以恢复健康。他很感动。不久,他也要分配到平原去。江怀一再强调说,他是个在“秋收起义”前就参加了红军的老干部,文化不高,可是战斗经验丰富,为人正派,党性强。他很爱慕柳明,对她早就一往情深。江怀自称是搞人事保卫工作的,所以他很关心李司令员的这桩婚事,如果柳明能够跟他结婚,“那么、那么……”江怀说到后来,连说了几个“那么、那么”,使柳明有点儿莫名其妙。看江怀不说话了,她才低下头,轻声答道:“江怀同志,共产党不是讲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么?我非常尊敬李司令员,可是,同他结婚——我不能从命。我年纪还小,不想结婚……”江怀扔掉手中的烟蒂,清清喉咙向地上吐了一口痰,睨着柳明那副拘谨不安的神态,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我替你们介绍,这也是婚姻自由呀!我——一个老布尔什维克,难道能够强迫你一个知识分子、大学生的婚姻自由?笑话!不过,柳明同志,正由于你是知识分子,文化高,你的思想感情就不是无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思想、资产阶级思想在你身上还严重地存在——所以你和李司令员如果结合了,这对你思想意识的改造……”柳明霍地站起身来,她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转红,突然似有一只乌鸦在她眼前掠过。她努力压抑住心头的恼火,一句一顿地说:“您说我的身上还存在着严重的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思想,这表现在什么地方?刚才您还夸我在反扫荡当中表现不错呢,怎么一转眼,一不同意您的主张,我立刻又变成资产阶级了?!”江怀不说话,用细长的手指打开一个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封信,举起来,在柳明眼前晃了晃:“这封信你一定认识的,你看看。”柳明举目一看,正是她为了救苗教授而写给白士吾的那封信。为这件事,常里平已经批评过她了,并叫她赶快写检查交待。可是,她没有写。她一提笔就想大哭。她懊悔自己的幼稚无知;她也恨自己的灵魂深处,还留给白士吾那么一点点情感的粉末,还幻想他会为她出力……
听到要去平原的消息,柳明心里很乱。她已经对这里的医院、对老院长以及一些伤病员有了感情,她喜爱这个工作。在不断的实践中,她觉得不但在学校里学到的医学理论有了提高,更可喜的是,还得到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另一个隐秘的原因也使她不愿离开山区。她想到,如果曹鸿远在北平的任务完成了,他一定会回到山里来。那时,他回来了,可自己又走了——天涯海角,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这封写给你过去爱人的信,不正是你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的证明么?柳明,我们共产党里是讲批评、自我批评的,白士吾是个什么人?日本大特务!你竟然写了这样一封带着感情的信给他,你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你究竟是革命的人,还是反革命的……你要好好想一想。”这又是一个意外!好家伙,这位江怀竟要把她推到反革命那一边去!她虽然感到惊惧、不平、冤枉,但此刻,她那倔强的脾性上来了,居然撕破情面,和江怀大声争辩起来:“您想把这封信当成我是个反革命的证据来打击压制我么?我看呀,办不到!苗教授被捕是件大事,他的生死关乎我们根据地大量药品的来源。刘志远是位很正派、忠于祖国的进步人士,为了支援革命,他不惜花掉个人的大量财产;为了营救苗教授,他不辞劳苦去北平奔走。他送X光机来根据地,知道我和白士吾过去的关系,才一再劝我给白士吾写封信,他自己也准备送给白士吾一笔钱。这样做,我们全是为了救出苗教授。怎么,您一点也看不出我的写信动机,看不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拿大帽子压人!……”柳明越说越激动,不但口不择言,而且一气之下,站起身就想走。
这个回答,有点儿出乎常里平的意料。不过,天色黑下来了,旁边还有个护士,他改变腔调,换了话题:“小柳,你们的篮子里装了这么多东西,多沉。一会儿,都得冻成冰坨子了。快拿到马上来吧。”“用不着!”柳明冷冷地回答,头也不回,挎着篮子快步向村里走去。常里平只得牵着马和小护士一起跟在柳明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