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佐佐木桑,你去吧!我们等待你的好消息……”苗夫人拭去滚在腮边的泪水,看看鸿远,继续说,“叫曹在这里等你好么?他想知道松崎对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态度。”佐佐木点点头,刚要走出诊室的门,抱着帽子、大衣、围巾、手套的菊子夫人悄悄走了进来。她一言不发,默默地帮助丈夫脱下白罩衣,替他穿上大衣,系好扣子,戴上帽子,围好围巾,甚至连手套都替他戴好——好像丈夫是个病人,又像丈夫要出远门、长期别离似的。她用饱含忧虑的深情目光望望丈夫,又望望苗夫人和鸿远,最后一把抱住苗夫人的肩膀,用柔婉的低声在她耳边说:“嫂夫人,请安心!他会尽力的……”菊子的动作和短短的两句话,给了苗夫人——也给了不懂日文的鸿远多么深沉的慰藉呵!多么真挚的友情!多么深切的关注!人生——在短促的人生里,尤其在两个不同的民族中,能够有这么深厚绵长的情谊,这是幸福,是人生中最大的喜悦!
“梅村这浪娘们鬼花招多着呢。还不是怕乔国玉给她泄密。尚祖,后天,我想亲自到罗小姐家里去一趟,亲自向她母亲提亲——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她?因为,因为她长得像我那个失去的柳明……噢,前些天在保定我还见到她呢。可惜……唉,不说了。尚祖,别忘了明天的重要任务。”“好,明天我一天不出屋,专等你的电话。”两个人说着来到大门口外,任尚祖目送白十吾坐上带棉篷的三轮车,一直到车子消失在胡同口,才转身走进自己家里,把两扇街门紧紧关上。
佐佐木一个人坐车走了。菊子总是那么乖觉,当丈夫一走,她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行,我明白了。现在,该去看看你那位日思夜想的罗小姐了吧——她也许已经等烦了。”“对,尚祖,这件事全仗你成全啦!”“你不怕你那位梅村小姐吃醋么?”“她现在很忙——正忙着成立华北的各种反共组织。成立什么新民会,顾不上管我了。我看透了这个妖精一一反正她玩我,我也玩她!……走,咱们快看看密斯罗去。”说着,任尚祖打开厢房门,领着白士吾直奔北上房,却不见罗小姐的踪影。白士吾急了:“怎么?她到哪儿去了?”“小白,等一下,我去找找看——她也许到后院张太太家串门去了。”说着,任尚祖扔下白士吾,出了屋门,走过一个穿堂门进到里院去。不一会儿,他又回到屋里,向坐在屋角、心神不宁的白士吾说,“罗小姐的母亲管她很严。等了你一会儿,见你总不过来,她回家吃饭去了。小白,这可真对不起你……”白士吾掏出手绢用力擤了一下鼻子,皱着眉头,说:“见这位小姐真比见九天仙女下凡尘还难!……既然这样,我回去了。”“你就在这里吃饭吧,咱哥俩好好痛饮几杯。”“不吃饭了,我得走。一会儿,梅村还叫我派人把乔国玉护送上火车站去,叫他赶快离开北平城呢。”“干么倒叫他赶快离开北平?”任尚祖小声在白士吾耳边问。
苗夫人心如刀割。可是,她已经有了一些锻炼,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变也已有了一些精神准备。她用默默含愁的眼睛望着鸿远,许久说不出话来。后来,忽然像才想起来似的告诉鸿远;佐佐木已安排她代理苗教授在华北支店的工作,而且为了掩护她,每天下午他都要抽出一点时间到支店看看,然后用汽车把她接回自己家中。苗夫人沉了一下,又低声说:“你叫发往正定的药品——磺胺噻唑、磺胺嘧啶各二百磅,金鸡纳霜二百磅,红汞五万克,千片一瓶的阿司匹林一千瓶……前天和昨天都如数发走了。”在这般危急时刻——在心爱的丈夫即将丧失生命的危急时刻,苗夫人忽然说出的这些药品的名称和数目……刹那间,像大海的滚滚波涛,猛烈地冲击着鸿远年轻易感的心,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半天,他抬起头,发红的眼睛闪耀着尊敬、感佩、悲痛——同时也掺和着喜悦的光焰,投向苗夫人的身上。他深深感到,在这个平凡的女人身上,已经出现了一种不平凡的东西……她觉醒了,随着丈夫的觉醒,她站起来了。“群众——这就是群众动员起来后的伟大力量么?”他激动地想。渐渐,他平静下来,对陷入沉思中的苗夫人说:“伯母,您的工作做得很好。我们常说,一个人倒下了,千万个人又站了起来。教授遭了不幸,您立刻代替了他的工作。可见,我们抵抗日本法西斯的力量是巨大的……您可以放心,就是松崎不肯去救教授,我们也会有办法救出教授的!”“你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对我说么?”苗夫人早就想问的话,直到这时才张嘴。
鸿远坐到诊室里,华妈妈在外边“守候”。不一会,佐佐木穿着白罩衫进来了。苗夫人也进来了,她还得担任翻译。
今晚,佐佐木亲自去接这个“病人”,心里很不平静。他虽曾接受曹鸿远的意见去找过松崎——这次见面,松崎的态度也果然变了,表示要帮助救出苗教授。可是几天来,苗教授音讯杳无,佐佐木十分不安。如今,曹鸿远突然要求登门造访,他猜到一定有紧急情况,心里就更加忐忑。
鸿远解下大围巾,摘下帽子,见屋门关好了,忽地,两手分握住围在身边的佐佐木和苗夫人,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们,压低声音说:“情况有点紧急。梅村要下毒手了!”“呵,下毒手——要向振宇下毒手?……”苗夫人忘了当翻译,直接向鸿远惊慌地发问。
为了保证不出意外,佐佐木是亲自去杨非家接来这个“病人”的。平时,他也曾做过这类事情——把求到门上的病人,亲自接到家中或送到医院。在他家中,也有些必要的检查设备,好像一个小门诊所。
佐佐木也沉不住气了,着急地用中国话问:“你是说——苗桑危险了么?”鸿远仍然紧握住两个人的手,点点头:“刚才得到确实消息——梅村在两天内就要处死……而且是用阴谋……”他没法说出“苗教授”三个字,这三个字会使苗夫人经受不住,也会使佐佐木悲痛难忍。所以,鸿远踌躇着,只是越来越紧地握住他们的手。
“除了听我的电话,你就听梅村的。还有她那位机要秘书木村的。除了我们三个人,你可谁的命令也甭听!”“好,我一定尽力去办。不过,还得问一句,这几个要杀的人,我都不认识。到时候,向什么目标开枪呢?”白士吾笑着,捏住任尚祖的手:“苗振宇坐在佐佐木的汽车里,你们到时候,派辆汽车跟在他们后头……然后……”白士吾的声音又放低了。
“当然可以。我们已经掌握了一部分同情抗日的武装力量,到时候可以把苗教授救出来……尽管有些冒险,也绝不能叫梅村的毒计得逞!我们的做法是将计就计……”“呵,你们都是好人!……都是多么可爱的人!……”苗夫人,异常激动地说着,泪珠儿雨点似的刷刷流下。
任尚祖迟疑了一阵慢吞吞地说:“特遣组杀人是常事。干嘛费这么大劲,还要把他们弄到城外去杀掉?”“咱们俩是知心朋友,我都告诉你——苗教授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他是咱们最高指挥官兄弟的好朋友,他开的那个药店还是松崎特务机关长当的保证人。放了这个人,绝对不行;杀了这个人,梅村又怕最高指挥官跟松崎三郎找她的毛病,还怕社会舆论……所以她才想出这个金蝉脱壳巧连环的主意。大哥,你明白了么?”“晤,是这样儿……”任尚祖沉吟一下,“总这么装着抗日游击队干这个那个的,有什么好处?我还是不明白梅村小姐的意图。”“当然有好处!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往外说——这都是梅村为了整掉老松崎出的点子……她还要上大本营去告他——他这个负责北平治安的宪兵司令,总叫抗日的八路军、游击队在北平城里横冲直撞——她要叫老松崎吃不了兜着走。”“可这,还得去找我们皇协军那位魏司令来调动军队吧?”“当然啦。我看魏司令还得调钟怀团长跟你去执行这个任务。”“晤,什么时候动手?我好做好准备,等候你们的命令。”“暂定明天上午,也许是后天。你听我的电话好了。”“除了你的电话以外,我还听谁的电话?都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还有谁指挥这件事?”任尚祖仔细询问着。
约摸夜晚十点钟的时候,佐佐木的汽车喇叭声在大门外一响,屋里的儿个人——苗夫人、鸿远、菊子,以及华妈妈都像听见巨雷轰响般的一惊,个个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苗夫人和菊子立刻向大门口奔去。
苗夫人听罢,用微微发抖的声音回答:“请等——一下,我去问问博士,看他是不是有工夫……”苗夫人望望站在电话旁边的佐佐木,放下听筒,把佐佐木拉到离电话稍远的地方,小声说:“曹——来电话了。好像有紧急事要见你——你看怎么办?”“我去把他接来!”佐佐木毫不犹豫地回答,“你问他病人住在哪里,我去车子把病人接来。”半个小时后,华妈妈扶着一个身穿棉袍、头戴呢帽、用厚围巾把整个脸部包得严严实实的男子下了汽车,走进了佐佐木的家门。
苗夫人挣脱了鸿远的手,倒在一把椅子上,双手蒙住脸,要哭出来——也许要昏厥过去。鸿远紧跟在她身边,扶住她,小声在她耳边说:“伯母,不必着急!我们已经有了布置,一定要救出教授来……现在,必须请佐佐木博士马上找到松崎。”苗夫人听了鸿远的话,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佐佐木身边——这位博士因为听到这不祥的消息,也坐在一只小凳上,双手抱住低下的头。
刚吃过晚饭,佐佐木家的电话铃响了。苗夫人拿起话筒一听,心里立刻紧张起来——电话里是曹鸿远的声音,说有个急病人恳求博士给诊治。万望博士答应,以便及时把病人送到博士家里。
“佐佐木桑,要救振宇,只有请你再次出马去找松崎,告诉他这个消息——请他想办法打破梅村的阴谋。”佐佐木用沉痛的目光望望苗夫人,又望望鸿远,正想说什么,只听鸿远用镇定的声音说:“今天傍晚,松崎派人秘密逮捕了白士吾,他也许已经知道了梅村的阴谋……不过,您还是应该赶快去找他面谈,把苗教授的危急处境告诉他,要求他赶快想办法制止梅村的阴谋实现。您要揭露梅村,这个阴谋是针对他松崎来的。这样,便会激起松崎更大的恼火。这对于救苗教授是有利的,也是必需的。”苗夫人做了翻译后,佐佐木仰起脸问鸿远:“松崎要问我这个消息从何处来,我怎么答复他?”“您就说梅村身边的使女小吉芳子告诉您的——芳子本来就和您有来往嘛!”佐佐木仍然忧虑着:“松崎真的会愿意去救苗桑么?……”说着,转身对苗夫人低垂下头——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此刻这花白的头微微颤动着。它表示佐佐木的内心是激动?是悲痛?还是愤怒?……忽然,他仰起头来,似乎下了决心:“嫂夫人,请安心。我现在就去找松崎。如果他不在,我就一直等到他回来,把苗桑的危险处境告诉他。这次一定要请他出马。他不答应救出苗桑,我就不回来!”苗夫人握住佐佐木的手,握得那么紧。
对于白士吾这条走狗,不仅共产党的领导张怡相收拾他,连那个老谋深算的特务松崎,也意识到要想击败与他争权夺势的梅村,也必须捉住白士吾。松崎断定这个梅村的心腹,又是梅村的情人,一定知道不少梅村的阴谋诡计。只要对白士吾略施苦刑,这个阔少出身又吸起白面的家伙,一定会吐出一些重要的情报来,那么击败梅村就大大加重了砝码。于是,他派人突然逮捕了白士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