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鸿远在马上把这首诗读了两遍。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情感——复杂的、微妙的情感,使得他捧着纸片的手微微颤抖。他抿紧嘴唇,又一次回头望着柳明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想到不能把诗带到敌区去,于是,立即把这张纸片撕碎一一撕了又撕,撕成极小的碎片,然后向空中一撒——碎纸片立刻像雪花般随风飘散。
“他今天将要对我说什么呢?——他要对我说些什么?……有什么话要到没人的树林里去说呢?……”她不停地琢磨着,猜度着。房东大娘手捧两块红红的大白薯,对她笑着说了两次:“闺女,快趁热吃了这个吧!”她这才扭过头,连连摆手说:“大娘,我不吃——我不饿。”“吃了吧,吃了吧!这是大娘的一点心意呀!穷人家没好的吃。你要吃了,就当是我那在外头抗日的孩儿吃了……”大娘说着,想起当八路军的小儿子许久没有信来,眼圈红了。
站在山岗上的柳明,远远望着鸿远在读她的诗,接着,又见他把纸撕碎,让它随风飘散。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愁怀,趴在一块大石头上哭了。但不一会儿,她又克制不住地跳起身来,在暮色中,站在山岗上,遥望着那一匹正在起伏的丘陵上疾驰着的骏马。那马越来越小,骑在马上的人,也越来越小,终于,什么也望不见了——望不见了……
见柳明脸红红的不作回答,鸿远迟疑一下,又低声说了一句:“晚饭后去吧!有要紧事对你说。”柳明点了一下头:“我——一定去。”回到军属家里,柳明坐在院里一只小凳上,手上拿着一本《社会发展史》,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望着啄食的母鸡微笑一下,望着牲口棚里一头不断踢腿的小毛驴也微笑一下,抬头望着屋后的山头,她又笑了……就在那个山头下面,一片黄叶满地的树林边,在那星月暗淡的黑夜里,当她惊惶、恐惧的时刻,鸿远轻轻责备了她,但却给了她更大的力量和勇气……她心绪纷乱地回忆着那个夜晚的情景。
“今生还能再见么?”柳明睁大红红的眼睛,向秋风发问似的独自喃喃。
柳明怔怔地低头站了一会儿。忽然,把一张纸片递到鸿远手里,什么也没说,扭头就向山上跑去。
“明姐,有什么喜事呀?你可得告诉我1”柳明放开苗虹,打了她一下:“我有什么喜事?你别胡说!”苗虹也推了柳明一下:“你要没有事那才怪哩。不管喜事悲事,反正我跟高雍雅的事你得去管!”苗虹把话题转开,说起她的心事来了。
山谷里响着飒飒的风声、落叶声,朵朵灰云急速地在苍茫的天际飞驰。这里空无人迹,一片沉寂。鸿远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望柳明的背影,然后,骑在马上看起柳明交给他的纸片来。这是从练习簿上撕下的一张有格子的白纸,上面用秀丽的字体写着一首诗。鸿远凝神读着:与君短相聚,与君长别离。
苗虹惊奇极了。平日那么斯文、稳重的明姐,今天怎么啦?怎么像喝醉了酒似的,脸颊红红的。
关山多险阻,别梦自依依。
一种意想不到的喜悦占据了柳明的心头。午后,柳明从课堂走回自己的宿舍——一家军属的家里时,路上遇到鸿远。苗虹到高雍雅的宿舍找他去了,没在她身边。鸿远靠近柳明在村街上并肩走了几步,小声说:“晚饭后,到你那天站岗的树林里去一下可以么?有点事要和你谈一下。”“啊?……”柳明的心一颤,他为什么约我一个人去树林里?他要对我说什么话呢?……不知怎的,柳明的脸绯红了,她虽然努力按捺,仍然心慌意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马不见了,人也不见了,只有朔风在砭着柳明的骨——不,在砭着她的心。活了十九岁,第一次遇见这么值得敬爱的人,他有时似乎也隐隐露出一丝热情的火花,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却是那么冷静,那么难以理解地莫测高深……他走了,走了!何时还能再见到他呢?……柳明向回村的路上走着、走着,好像曹鸿远还在山脚下,她三步一回头地向昏黑的山下张望着……
柳明站起身,把书本和白薯都放在小凳上,用力抱住苗虹的脖子。她的心仍然怦怦跳着。她多么想对苗虹说出心里的激动呵!然而她说不出口。只吃吃地傻笑着,两只大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兴奋的光芒。
国破山河碎,衷情秋风里。
“明姐,你怎么啦?怎么不看书,瞪着那边看什么哪?”苗虹兴冲冲地跑进门来,一眼就发现柳明的神色有点儿异常。
凝眸祝云天,逢险化为夷。
柳明感动了,接过白薯来。大娘这才高兴地转身干别的活计去。柳明手里捧着两块大白薯,眼睛却仍旧痴痴地望着村边的树林——虽然这树林被院墙挡住了,可那红红的大柿子,那矮墩墩的灌木丛——甚至那晚上的月亮和眨眼的星星,全不停地在她眼前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