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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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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废墟需要重新长出青草。史道良,这个男人,是从北京来的,不高不矮,不肥不瘦,长得甚至算得上俊朗,气质不错。在大学里教书,几年前就离了婚,仅有的一个儿子跟了他的前妻,他利利索索的一个人,单身。这是群艺馆的老馆长告诉她的,两人是大学同学。你要重新振作。

开会期间,道良请海红陪他到文具店看看文房四宝。道良说,你写不写毛笔字?我给你买一支毛笔吧,他拿起一支栗色笔杆的羊毫,用拇指挤那笔尖,颇在行。他又看中一只红木笔架,有几种款式,他拿起来问海红,这个怎么样?你帮我看看。我一点不懂啊,他怎么问我?

这时候海红已经离过一次婚,她的婚结得古怪,对方是市图书馆的管理员,九月结婚,到十二月又离了,不但没有给单位同事发喜糖,事先连父母亲友都没有告知。事后虽然给母亲写了封信,却始终没有把人带回家,年底,她回圭宁县城过年,竟然是一个人回去的。母亲章慕芳有点怕这个女儿,她不敢问,让海红的姨母慕竹去问,海红说:离都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简直就是目无尊长。自从十岁,海红从陆安老家回到圭宁,母女关系就开始变得别扭,到后来,两人甚至很少说话。对此慕芳惟有仰天长叹。她对亲戚们说,这个女儿生来就是很古怪的,没人同,随她去吧。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门大开,狂飙突进,海红探到了一个词:超现实主义,她发现这个词真是太适合她了,现实就是用来超越的。她一心想要成为一名超现实主义诗人(后来又改成了超现实主义小说家),在大学里,诗歌运动风起云涌,海红被裹挟着,在潮流中颠荡,她坚信,只有文学创作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事情,其余一概是臭狗屎。

大学毕业分回了省会南宁,她穿一条红色的裙子,骑着单位公家的自行车,满城狂奔。红色的衣裙是生活灰烬的花朵。一团火焰在飘荡,疯颠,狂放,所谓激情。写诗至半夜,投稿,被退;再次投稿,再次被退。直至无穷。为什么会喜欢红色的裙子,是内心的火焰在乱窜。

同城有几个诗友,人人都是疯子,包括那个图书管理员,他专门模仿舒婷,几近乱真,诗句充满了沙滩、大海、贝壳、帆船和木棉花。

这几个人热衷于谈论诗歌。上着班,听见喇叭里喊道:柳海红,电话!海红就会从楼上的大办公室飞奔而下,冲进放着电话机的财务室。超越现实才能成为艺术家。全单位,仅两部电话机,一部在领导办公室,另一部,放在财务室的一张专门的桌子上。电话是某位诗友打来的,在一个加油站工作,闲着无事,打电话聊天。电话那头神经质,哇哇乱喊,电话这头呢,也是扯着嗓门叫喊,财务室的同志正在核对账目呢,侧目、愠怒、咳嗽。海红却依然昂首高声。诗歌必须在生活中高昂着头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史道良从大学抽调到一家中央机关,他在东城分到了一套单元房,五十平米,两居室。生活中的新纪元开始了。在八年抗战般的离婚、漫长的难以忍受的单身汉生活之后,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当然,这个家只是房子,尚缺一位女主人。

单身汉的生活干燥而坚硬,

——像核桃,一堆核桃在一起磨擦发出嘎嘎的声音,到处都是硬的,干的,没有柔软,没有水。一个男人如果只有三十岁,那你就单身吧,广阔自由,繁花似锦,简直就是一片沃土,不知它能开多少花结多少果呢。

但是道良,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一个五十岁的单身汉,春天就不再是春天,春天是令人讨厌的——风沙太大了,吹得人心里发毛,杨花柳絮,飞得漫天都是,连纱窗那么小的眼它都钻进来了,而且,蚊子和孑虫,成排成排地苏醒过来,聚集在草地上。你看着离离青草,茂盛、旷远、明亮,一走近,“嗡”的一下,仿佛是各个朝代的蚊子都赶了来。下水沟也发出一股子臭气,把人搞得晕头转向;

秋天呢,天是高的,又干净,月亮也被老天爷擦过了。但月亮有什么用,儿子史安童,中秋节的前一天骑车到他的办公室找他,儿子说,家家的月亮都圆,就是我们家的月亮不圆。然后就走了。这样的秋天有什么过头,而且街上的树叶已经黄了,它光彩夺目两天马上就要落下来,杨树的叶子更干脆,连黄它都不黄,季节一到,风一吹它就掉落了。

海红突兀的婚姻也像是这股疯狂气息的一部分。

既像是轻率的,又像是慷慨的。她有一股子蛮劲,说得上是一往无前,她又有试错精神,人生就是用来犯错误的,这时不错,什么时候错!她是一个矛盾体,从十岁开始讨厌家庭,到了二十多岁却又早早结婚。离了呢,也释然。嗯,家庭是个性的敌人和奴役者,对,她不追求幸福,所谓幸福生活是个平庸的玩意,唯一有价值的人生是有创造性的人生。她从书本上汲取精神力量,那些从书上看来的乱七八糟的理论和她混乱的思维搅在一起,她的生活更加缺乏逻辑,更加情绪化了。

海红遇上道良的时候,正是她的废墟期。离婚之后她又谈了一次恋爱,丢盔弃甲,一塌胡涂。

疲惫、颓废、苍老。一个喜欢她的诗的高中男生来看她,他对她说:你变了,没有了朝气。他说你从前是我的理想,现在我的理想破灭了。小男孩感到失落。

生活停滞不前,暗淡,奄奄一息。她的诗歌事业没有丝毫进展,一首都没有发表。每隔几天就有她的退稿信,大信封,厚厚的。退稿退得她在单位里灰头土脸,纵然几个文友互相吹捧,也难免心里发虚。外省生活枯燥沉闷——书店里的书是旧的,摇滚、话剧、像样的画展,一概没有——像一团无从发酵的死面!还有,每天不是鸡蛋西红柿面条就是上小吃店吃米粉,再这样下去,她就要疯了。

……万物凋零的冬天,单身汉的日子就更难过,大冷天,刮着西北风,天又阴,你一个人在街上散步,那就不叫散步,而叫无家可归。食堂的饭菜总是凉的,它即使是热的很快就凉了,即使不凉看上去也是凉的,吃到肚子里沉坠坠的难受,就像吃下去的不是饭菜而是石头——这样的石头不但在饭菜里,它还在床上,在被窝里,看不见的石头布满生活的角落。

道良觉得自己条件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年纪有点大,但他身体好,看上去最多四十出头,而且,干干净净一个人,唯一的儿子跟了前妻,而且已经上大学了,重要的是,有独立住房。

好生挑挑看吧。

来来往往的女性,大多三十多岁,对择偶而言,并非妙龄——啊都是浪漫气质把她们耽误了。大家纷纷说。这些大龄女青年,多半是,一双脚踩不到地上,她踩在云端上,或者,不是云端,是汽球,五颜六色,圆崩崩的,踩一只,“啪”,破了,又踩一只,“啪”,又破了。一路踩下去,她以为这就是真正的人生呢,眼睛总是看天上的月亮,不看地上。到了三十岁,如梦初醒,低头一看,满脚踩的都是垃圾,看似斑斓,却没有一块破烂能拣得起来的。于是她们,就慌了神,她们外表看起来还算光鲜,脑子也是聪明的,但免不了总有一阵要像没头苍蝇没了主张,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拔剑四顾心茫然。只有过了若干时候(若干年,若干个月)她们才能平静下来,到那时,谁都不会像一只没头苍蝇乱飞了,她们当中的一些人,会变做一只优美的蚕,安静地吐出丝来织成茧,并且在茧里修炼成精,那时候,如果她们偶尔张望一下她们的苍蝇时期,大概会淡然一笑,像看到一出编剧拙劣的电视连续剧。

道良在冬天里到南方这座城市开会,海红正好被抽来搞会务,两人就认识了。能去北京当然不错。道良一心想要找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妻子,他觉得自己不但身体好,而且,他有活力。老馆长说这个男人是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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