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这就是为什么本书的篇首题词选用了一首著名的圣诞歌的四行歌词。虽然所见所闻常有能让人悲哭的东西,但比利很少大哭。至少在这方面,他与圣诞歌中的耶稣有几分相像:
“我们永远没有必要谈论这些,”比利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当时就在那儿。”
牛群哞哞叫,
女的相貌柔美,长期以土豆为食使她面色苍白。男的穿西服,戴领结,衣着正式。土豆使他骨瘦如柴。他像比利一样是高个子,戴着金属架三焦距眼镜。这一对夫妇与婴儿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自己却没有生育过。他们选择不要孩子。这是对整个生殖概念的一个有趣的评述。
但是战争结束已经两天,俄国人还没有来。和平气氛降落在一片废墟中,去屠宰场的路上比利只遇到一个人。那是一个老头,推着一辆可折叠婴儿车。婴儿车上放着些坛坛罐罐,一把雨伞的骨架和其他一些他捡到的东西。
他们两人加在一起共能讲九种语言。他们先用波兰语对比利·皮尔格林说话,这是因为他的穿戴太像小丑,而可怜的波兰佬不知不觉中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丑角。
听说杀人放火、劫掠奸淫的俄国人来了,房子的主人们都已经逃走。
比利用英语问他们想干什么,他们马上改用英语,训斥他把牲口折磨成这个样子。他们让比利跳下马车,过去看马。比利看到他的交通工具的惨状时,眼里冒出了泪水。在战争中他从来没有为别的任何事哭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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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皮带上插着一把巨大的骑兵短枪,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遗物,枪柄上装有一个环,使用的子弹有知更鸟蛋那样大小。枪是比利在一家空房子的床头柜上发现的。那是战争结束时特有的情景之一:任何想要武器的人绝对可以找到一件。武器俯拾皆是。比利还有一把军刀,是德国空军举行仪式时用的指挥刀。刀把上刻着一只啸鹰,携着纳粹党徽,俯视下方。比利发现时刀插在一根电线杆上。马车经过时比利把它拔了出来。
他渐渐从瞌睡中醒来,听到一男一女说话,讲的是德语,语气中充满怜悯。说话人正在动情地安抚着某人。比利睁开眼睛之前,这声调在他听来就好像耶稣的朋友们把他遭受摧残的躯体从十字架上卸下时使用的语气。事情就是这样。
比利·皮尔格林打瞌睡时手持武器。自从基本训练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拿上武器。他的同伴们坚持认为他应该武装自己,因为天知道月球表面的沟壑里会潜藏着哪一类的杀手——野狗、吃尸体长肥的老鼠群、逃出来的疯子和杀人犯,还有永远不会停止屠杀直到自己被杀死的士兵。
比利睁开了眼睛。一个中年男子与他的妻子在对着马低语。他们注意到了美国人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两匹马嘴里都淌着血,被马嚼子勒破了;马蹄也裂开了,每一步都意味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而且马渴得快要发疯了。美国人把他们的交通工具当成六缸发动机驱动的没有感觉的雪佛兰汽车。
比利坐在摇摇晃晃的棺材后部,头朝后仰,鼻孔张得老大。他感到高兴,感到温暖。马车上有食品,有酒——还有一架照相机、一本集邮册、一只布猫头鹰和一只由气压变化驱动的壁炉台钟。这些美国人曾被关押在市郊,此前他们走进了那一带的空房内,拿了上述这些还有别的许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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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累斯顿的话题那天晚上没有继续,比利闭上眼睛,通过时间旅行来到一个5月的下午,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结束的两天之后。比利和其他五个美国战俘在德累斯顿市郊找到一辆被人遗弃的马车,连同两匹马,他们正乘坐在这辆棺材形状的绿色马车上,由马拖着嗒嗒、嗒嗒、嗒嗒地穿过从月球表面般的废墟中清扫出来的狭窄巷道。他们返回屠宰场去找些战争纪念品。比利想起在伊利昂的童年清早听到的送奶人的马蹄声。
后来他人到中年,成了验光配镜师,有时会独自静静地哭泣,但从来不会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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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到了屠宰场,比利仍然坐在车上晒着太阳,而其他人都下去寻找纪念品。在后来的日子里,特拉法玛多人建议比利将注意力集中在人生的欢乐时刻,忽略痛苦的时刻——凝视美好的事物,让这种时光成为永恒。如果比利真有这种选择的可能,他会把坐在马车上晒太阳小睡的光景,选为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刻。
这两位马的同情者沿着马车走到比利跟前,用一种爱抚且责备的眼光看着比利·皮尔格林——这个细长瘦弱、穿着天蓝色斗篷和银色鞋子的怪人。他们一点不怕他。他们什么也不怕。两人都是行医的,都是产科医生。直到医院被大火烧塌,他们一直在接生婴儿。而现在,他们正在原来是他们住宅的地方附近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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