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 第一章 招隐寺
在点烟的时候,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的眼眶红红的,似有泪光闪烁。端午只当没有看见。两个人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并排坐在江堤上,看着江面。地上散落着几只细长的白色烟蒂。
“你说冯老头那个人,这么大岁数了,真能干出那样的事来?”半晌,小史又道。
她和守仁沾着点亲。她叫小顾姨妈,却奇怪地称守仁为“姨父老弟”,不知为何。平常聚会的时候,守仁也偶尔带她过来。端午和绿珠从来没有说过话。她有一点目空一切的矜持,不爱搭理人。她眼中的任何人都是另一个人。用守仁的话来说,仿佛一心要掩盖自己的美貌,她总是故意将自己弄成邋里邋遢、松散随便的样子,永远是一副睡不醒的神态。
端午一愣,转过身去,吃惊地望着她:
没有月亮。
端午一时语塞,倒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小史或许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傻。
江面上起了雾。江堤往下,是大片的芦苇滩和几块漂浮在江边的沙洲,似乎一直延伸到江中心的水线处。看不到过往的船只。噼噼啪啪的引擎声和低沉的汽笛,在暗雾中远远地传来。黄色的雾霭隔绝了对岸的城市灯火,甚至就连对岸发电厂的三个高耸入云的大烟囱,也变得隐隐绰绰。
自从来方志办上班的第一天,小史就嚷嚷着要在鹤浦开一家饭馆。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她的家在江边的渔业巷。父亲是个打鱼的,每天出没于长江的风波浪尖之上。如果能开一家餐厅,至少鱼是不用发愁的。开饭店的念头,在她的心里扎了根,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曾发誓赌咒般地对端午说,如果哪位有钱人愿意给她的饭店投资,她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可在端午看来,她显然把这当中的逻辑关系弄反了。因为,对于有钱人来说,“嫁给他”,早已不是一种恩惠,反而成了一种威胁。而且,嫁给一位有钱人,要比在鹤浦开一家饭馆困难得多。
“长江从这里入海,”端午道,“这一带,过去就叫海门。”
“反正也没事嘛。”绿珠此刻已经站起身来,“你要不来,我一个人可不敢去。”
“那有什么分别吗?”
“那地方看着近,实际上远得很。”端午道,“都说看山跑死马,说不定走到天亮,我们也走不到那儿。”
“这年头,做个小老板,基本上跟判无期徒刑差不多啊。”
“想不想去看看?”
“噢,对了,冯老头今天早上那么着急上火地找你,到底是什么事?”小史剪完了指甲,用指甲刀的反面锉着手指的棱角,不时地用嘴吹一下。
“据说这一带就是过去看广陵潮的地方。”绿珠忽然道,她的声音里还夹杂着童稚的清亮。
“一个老鬼还不够你烦的吗?别管这么多闲事行不行?”端午沉下脸来,语调多少有点生硬。他抓起电话,让楼下的“永和豆浆”店给他送外卖。
端午问她为何一个人待在这里,她也不答话。
包子。油条。还有豆浆。
“那你在这个单位死耗着,就不是无期徒刑啊?”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端午果然看见江堤的西边有灯火闪动。像夏夜的荧光一样,似有若无,闪烁不定。
“那不一样,”端午成心逗她,“至少,从理论上说,我还是自由的,可以随时辞职啊。”
“你看见前面那片渔火了吗?”绿珠朝远处指了指,“会不会是江边的渔民正在下网捕鱼?”
“你是说,从一所监狱,跑到另一所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