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 第一章 招隐寺
国舅已经去了很长时间,可还是没有立竿见影地把那两个评弹演员救回来。可见他也没有自己所吹嘘的那么神通。
每当这个时候,端午总会贪婪地呼吸。仿佛长久憋在水中的泳者,抬头到水面上换气。他的内心,会涌现出一种感激的洪流——那是一种他习以为常的偷生之感,既羞愧,又令人庆幸。
不知什么时候,守仁已经离开了。客厅里剩下的几个人,正围着两个军迷,讨论歼14的挂弹量,未来航母的舰载机型号,99型主战坦克的作战性能,以及万一南海发生战事,是先打越南,还是先打菲律宾。端午对军事一窍不通,也没什么兴趣,硬着头皮听他们聊了一会儿,就有点后悔把儿子一个人放在家里。他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没人接。他只得假设若若已经在床上睡熟了。
内河中有一道被青草覆盖的拦水坝,通往对面的长江大堤。黑暗中,河水有一股难闻的腥味。他能听见鱼的唼喋声。
天气仍然又闷又热。
“呼啸山庄”建在江边一个平缓的草坡上。顺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往前走,可以一直走到草坡底端。那里有一片幽光粼粼的水面。它不过是长江的内江,为泄洪而开凿的人工河。河边有一把收起的遮阳伞,两张木椅。那是平时守仁钓鱼的地方。端午和吉士偶尔也来凑趣,在那儿垂钓、喝茶。
大概正是麦收时节,郊区的农民将麦秸秆烧成灰做肥料。烟雾裹挟着尘埃,笼罩着伯先公园,犹如一张巨大的毯子,悬停在旱冰场的上空。伯先公园内仅有的鸟类,乌鸦和麻雀,在肮脏的空气中飞来飞去,坚忍不拔地啁啾。蝉鸣倒是格外地吵闹,在散发着阵阵腥臭的人工湖畔的树林里响成了一片。
端午一边和小顾说着闲话,一边装出对烹调很有兴趣的样子,不时问上一两个连他自己都深感无聊的问题。比如豆沙馅里为何要拌入猪油?这个季节哪来的桂花?等等。他看见厨房里有一扇通往北边花园的小门,就从那儿踱了出去,来到了屋外。
绿珠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是说什么事?”
此时,端午已经认出她来,就站在水坝中央,对她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假如我没有带烟的话,就可以原路返回了?”
“妈的,你也有好奇心!是不是?”小史冷笑道,目光有点锋利。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看他病怏怏的,连撒泡尿都费劲,真不信还能生出儿子来。”
“你带烟了吗?”那人蹲在大堤上,朝他远远地喊道。
假如是在冬天,每当西伯利亚的寒流越过蒙古草原和江淮平原,驱散了鹤浦化工厂那肮脏的空气,扫荡着数不清的灰尘、烟霾和悬浮物,送来清冽的寒风,伯先公园的天空将会重新变得高远,将会重现绿宝石般的质地。
循着一缕幽暗的桂花香,端午把走廊墙上挂着的油画逐一看了个遍。不觉中,他已走到了大厅西侧的厨房。小顾正在指挥着两个厨子做夜宵。厨房里水汽缭绕。小顾竟然也听说了唐宁湾房子被占的事。她熟练地搓着糯米小圆子,裹上白糖和桂花,放到油锅里去炸。随后,又将一只装有酒酿的玻璃瓶子递给端午,让他帮忙打开。
现在是夏天,他能指望的,只有天空滚过的雷声和不期而至的暴风雨。暴雨过后,烙铁般的火烧云会将西山衬得轮廓分明,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
8
在那个时刻,即便站在自己卧室的阳台上,端午都能看见山上被行人踩得白白的小径,看见上山烧香拜佛的老人。
端午被她一激,终于没好意思再问。不过,他对于正在单位风传的那些闲言碎语,也并非没有耳闻。
当他沿着拦水坝,朝对岸走去的时候,身后的别墅里终于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唱评弹的声音。只是琵琶声听不太真切。拦水坝上有泄水漫过,水流的声音把它盖住了。
12
端午拂去木椅上的露水,正准备在那儿坐一会儿,忽然看见对面的江堤上站着一个人,正在向他挥手。
转眼间就到了六月中旬。阳光并不是很炽烈,太阳被云层和烟霾遮住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空气污染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直视太阳而不必担心被它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