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拜托,恩特,听我说——”
大雨冲走他们的声音,淹没泥泞的草坪,一条条小河流过龟裂的水泥车道。
以前不是这样的。至少妈妈这么说。越战之前,他们原本很幸福,住在肯特的拖车园区,爸爸有一份很好的技师工作,妈妈笑口常开,煮饭的时候会随着“一小片我的心”的旋律跳舞。(蕾妮对那些年仅有的记忆,就是妈妈跳舞的样子。)
后来爸爸受征召前往越南,直升机被敌人击落,爸爸成为战俘。没有了他,妈妈彻底崩溃。蕾妮第一次体会到妈妈有多脆弱。她们母女漂漂荡荡了一段时间,从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从一个城镇搬到另一个,终于落脚在俄勒冈州的社区。在那里,她们照料蜂巢,制作薰衣草香袋拿去农民市集贩售,抗议越战。为了和嬉皮士打成一片,妈妈稍微改变了个性。
“可恶,珂拉。”爸爸说,“你明知道这对我而言有多难。”
妈妈朝他迈出一步,伸出双手:“宝贝,你需要帮助,不是你的错,都是因为那些噩梦……”
蕾妮清清嗓子让他们发现她在场。“嘿。”她说。
爸爸看着她,沉重叹息。他后退一步离开妈妈。他的样子非常疲惫、非常沮丧。
“我——我要去上学了。”蕾妮说。
春季,暴雨随狂风横扫,屋顶发出震动声响,娇弱的花朵惨遭蹂躏。雨水渗透进微小缝隙,就连最坚固的地基也不堪侵蚀。几个世代以来不动如山的土地崩落,大块泥土有如煤渣,堆在下方的道路上,房屋、汽车、游泳池一并遭殃。树木倒下,压坏供电线路造成停电。河水泛滥,冲毁庭院,损坏家园。水面上升,大雨不停,原本相亲相爱的人叫骂、争吵。
在这种天空灰暗的阴沉季节,西雅图市市民通常会抱怨天气,但今年不一样。
多名年轻女性失踪。
一月,一名二十一岁的大学生消失了,警方只找到一张没人睡的床。三月,长青州立学院的女性共学生<a id="jzyy_1_6" href="#jz_1_6"><sup>(1)</sup></a>离开宿舍去参加爵士音乐会,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短短几天前,一个中央华盛顿大学的女学生去校园出席会议,之后就失踪了。
在这种危机四伏、乱象丛生的时候,所有人都很紧张,而像蕾妮这样的少女——找不到归属感的边缘人,留着中分长直发的女生,没有朋友一起上下学的女生——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妈妈穿着粉红色服务生制服,她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包夏娃牌香烟。她好像很累,昨晚上夜班,今天午餐时段又要去上班。“去吧,蕾妮,迟到不好。”她的嗓音温和细柔,几乎像音乐一样。蕾妮印象中没有听过妈妈大声说话。
蕾妮不敢留在家里,但也不敢离开。虽然很奇怪,甚至有点儿蠢,不过她经常觉得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大人,仿佛她是压舱石,让欧布莱特家这艘满是裂缝的船不致翻覆。妈妈十分投入“寻找自我”,一直在持续不断探索。过去几年,她尝试过EST<a id="jzyy_1_8" href="#jz_1_8"><sup>(3)</sup></a>训练法、人类潜能开发、心灵训练、上帝一位论,甚至信过佛教。但这些她全部只跑了个过场,摘取了一些片片段段。蕾妮觉得,妈妈参加这些活动通常只得到几件T恤、几句格言,例如“是即为是,非即为非”那样的东西。无论哪种门派都没有太大的作用。
“去吧。”爸爸说。
蕾妮拿起放在餐桌旁椅子上的书包,走向大门。门一关上,她立刻听到他们又开始吵架。
“真是的,珂拉——”
此刻她坐在床上,细瘦双腿拱起靠在扁平胸前,身边放着一本书角折起的平装版《瓦特希普高原》<a id="jzyy_1_7" href="#jz_1_7"><sup>(2)</sup></a>。透过墙壁传来争吵声,她听见妈妈说:“恩特,宝贝,拜托不要这样。听我说……”然后是爸爸愤怒的回答。
又来了。吵架,吼叫,很快就会有人哭。
可想而知。
天气恶劣。
蕾妮瞥一眼床边的时钟,她必须立刻出门,否则上学一定会迟到,在中学身为转学生已经够惨了,引人注意只会雪上加霜。她从惨痛的经历中得到这个教训。过去四年,她转学了五次,从来没有办法真正融入集体,但依然顽强地不肯放弃希望。她做了个深呼吸,伸直双腿离开单人床。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经过走廊,停在厨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