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阳光,劳动,这就是阿拉斯加的夏季。
有太多事情要动工、要完成。所有人无时无刻不在讲这件事,在餐馆排队的时候、在交易站结账的时候、搭渡轮去镇上的时候。有没有钓到很多鱼?打猎顺利吗?菜长得好不好?每个问题都围绕着储存粮食、准备过冬。大家都在为此忙碌。
妈妈点头:“你爸爸接到征召令的时候,我求他逃跑,求他逃去加拿大。我们吵了又吵。我不想成为士兵的妻子,但他接到征召令,他决定要去。于是我帮他收拾衣物,连我的眼泪一起打包,就这样送他上战场。他原本应该只去一年就会回家。没有了他,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怎么活下去。我花光了身上的钱,只好搬回父母家,但我实在受不了。我们整天只会吵架。他们一直要我和你爸爸离婚,说这样才是为你好,最后我再次离家出走。就是这时候,我找到那个社区,那里的人不会批评我这么年轻就生小孩。后来你爸爸的直升机被击落,他被俘。整整六年,我只收到他写来的一封信。”
蕾妮记得那封信,也记得妈妈读完之后哭得有多惨。
“他终于回家了,但样子变得像个死人。”妈妈说,“但他爱我们,像爱空气一样爱我们。他说我不在他怀里他就睡不着,不过就算有我在,他也睡得很少。”
妈妈每次说这个故事,总会在这里突然讲不下去,童话结束了。巫婆狠狠关上门,流浪的孩子再也逃不出去。从战场回来的那个人,不是当初登机去越南的人。“不过他来这里以后好多了。”妈妈说,“你不觉得吗?他几乎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蕾妮低头望着朝她毫不留情地涌来的一寸寸升高的海水。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阻挡海水涨潮。人只能牢记涨潮和退潮时间,预先准备,做出明智的选择,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你知道吧?这里的冬季会足足黑半年,经常下雪、气温很低,还有暴风雪。”
“嗯。”蕾妮听过很多那个时候的事,她很爱听。妈妈最喜欢讲“之前”的事,回忆他们最初的模样。那些故事有如她深爱的童话。
她知道妈妈怀孕时才十六岁。
十六岁。
蕾妮九月就满十四岁了。真神奇,之前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当然,她知道妈妈几岁,但她从不曾将两件事放在一起思考。十六岁。
“你怀我的时候,只比我现在大两岁。”蕾妮说。
“我知道。”
“你每次都说坏气候会让他的状况变严重。”
蕾妮感觉到妈妈的退却。这是她不想面对的现实。她们都很清楚原因。“在这里不会啦。”妈妈说着在旁边带着水沫的地上捻熄香烟。她又说了一次,为了求心安。“在这里不会。他在这里很开心。等着瞧吧。”
* * *
漫长的夏日渐渐过去,蕾妮的焦虑也慢慢平息。阿拉斯加的夏季无比神奇。在无尽的阳光下,很难去烦恼黑暗的未来。源源不绝的日照,白天长达十八个小时,短暂天黑之后又开始新的一天。
妈妈叹息:“那时候我才高二。老天,难怪我爸爸妈妈会抓狂。”她歪着头对蕾妮露出笑容,非常迷人。“像他们那样的人,不可能理解我这样的少女。他们讨厌我的打扮、音乐,我讨厌他们的规矩。十六岁的我自以为什么都懂,也常这样对他们说。他们送我去念天主教女校,在那里,只要胆敢把裙子折短,露出膝盖上方两三厘米,就已经算是很叛逆了。我们受到的教育是要跪下祷告、嫁个好丈夫,不可以当医生,只能当护士,不过无论什么职业都比不上嫁个好丈夫。
“你爸爸来到我的生命里,有如一道狂放的大浪,让我神魂颠倒。他说的每句话都推翻了我保守的世界,改变了我。我忘记了没有他该怎么呼吸。他说我不需要上学。那时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世界以光速变化。他说的每个字我都深信不疑。我爸爸妈妈是五十年代的老古板,我们是六十年代的新人类。我和你爸爸太相爱,所以忘记要小心,结果我怀孕了。我告诉我爸爸,他气炸了,要把我送去所谓的未婚妈妈之家。我知道他会把你送走,不会留在我身边。那一刻,我恨死他了,我从来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
妈妈又叹息:“于是我们逃跑了。我才十六岁快满十七,你爸爸二十五岁。你出生的时候,我们一毛钱也没有,住在拖车园区,但这些都无所谓。我们有天下最完美的宝宝,钱和新衣服这些东西根本不算什么。”
妈妈往后靠:“以前他常常抱你,先是拥在怀里,稍微大了就扛在肩上。你很爱他。我们用爱把世界挡在门外,但世界却来势汹汹。”
“战争。”蕾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