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兰州
“出了什么事?密兹拉捡起一块石头,轻轻甩在他头上。我想阿扎尔他们也踢了几块石头下去,才把他压死的。警吏一来,全村都发誓说是意外。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你现在明白真相了吧?”
“当然喽。”遏云说。
两个人又交换了不少新闻。
一个星期天傍晚,三个人一起散步回来。屋子附近有一条窄巷,通往开阔的乡间。两边都有密密的树篱,后面便是田野和农舍。巷尾直接通到一片栗树林。如水和遏云喜欢往那个方向漫步,这个星期天柔安也陪他们一块去。散步回来就吃饭,饭后照例围坐聊天。老崔现在有安全感了,晚上经常一个人到戏院或茶楼逛逛,让年轻人独处。蓝如水高高兴兴半躺在椅子上:“遏云,你知不知道我们又度过了一天?”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
“才不呢。我是想找出大家忙碌的原因,我得到一个结论,大家都为了生存而生存,不见得知道生活的目标。”
“我向哈金要的,我是他的幕僚之一。”他正色说,“我最近才知道你父亲去世了,我为他戴了一个月的孝,我这条命全亏了你爸爸。米丽姆还写信告诉我你堂哥的死讯。”
“你简直有点愤世嫉俗。”柔安说。
“是意外,是不是?听说有一条狗扑向他,他掉在水闸底。”
现在她每星期收到李飞一封信。他甚至拿狱里的伙食开玩笑,又介绍不少狱友的故事,自夸他学了多少多少回语。除非情势剧变,他不敢有出狱的奢求。小包跟他提过一些战争的消息,但他似乎一心一意研究狱中的小世界,此外只关心他的家人。他抱怨吃不饱。柔安认为,这是他身体健康的表现。给他的信里总夹着他写给母亲和哥哥的信,柔安就按时转给他们。
十月中旬左右,有天大伙儿正在吃饭,几个省政府的警察出现在门口。他们放下筷子,侧耳倾听,乔太太出去见警察。
除夕前几天,有不少汉族回教军官到兰州来度假。暴雨时节过去了,兰州晴朗宜人。空气虽冷却干燥,山上林间都盖着白雪。柔安到办事处去看哈金,问起战况,哈金开怀大笑:“金主席落在老鼠笼里了。”她问马仲英何时进军,哈金不肯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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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蛋子意外来访。灵活的身子罩在棉布制服中,毛边帽像光圈套在头上,使他看起来更高了。
“对极了。大家不知道为什么活着。银行家不知道,政府雇员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大家都上某一个地方,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去。”
蛋子以有趣的神情看看她:“是的,他摔在水闸底下,不过并没有摔死。你猜出了什么事?”
“我想大家都不知道。不过我们还得照样活下去,对吗?”柔安说。
“说嘛,告诉我嘛。”
“我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你以为你今天做了一些事,今天过去了,明年此时你根本不记得今天做了什么;明天、后天、大后天也一样。我们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呢?”
十月的兰州是最宜人的月份。哈金来信告诉柔安,他两三星期后会到兰州,还说他已经拍电报叫马世明找李飞,传达柔安到兰州的消息。柔安充满希望。同时,孩子在体内一天天成长,也给她一种自慰和奉献的感觉,总觉得她体内这个跃动的生命就是李飞的一部分,实在很奇妙。想到这一点,她就快活,也更深沉了。休息了这一段时间,又有如水、遏云做伴,唐妈细心照料,她身上仿佛出现了奇迹。皮肤红润,眼睛深邃,胃口越来越大。在蓝如水一再劝说下,她去看一个西医,医生告诉她一切正常。她没有多问,只登记她是李太太。为了充充场面,她还借了一个结婚戒指来戴哩。
“你是一个英俊的士兵。”她看看他领子上的三个铜三角说。除了李飞,蛋子是她最高兴见到的人。“官阶是什么?”她问他。
蓝如水解释道:“我意思是说,不管我们做什么、信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你到深山的一个孤村去,发现男人女人都生活在那里。你以为那种荒村的日子一定很难过,可是他们却不那么觉得。为什么?因为他们活着。你问全国最富的富翁,或者小村的卑微的农夫,生命中什么最教他们感兴趣,使他活得不亦乐乎。答案永远相同:女人为孩子,丈夫为妻子,老人家等着看女儿或儿子成亲。我说得对不对?无论贫富,我们都为共同的目标而活。所以维系世界的力量是什么?是我们对亲人的爱,妻子也好,孩子也好,父母也好,即使世界上最凶恶的坏蛋也有他关心的人。如果没有,他会马上自杀的。”
“上尉。”蛋子骄傲地说。
“我不懂。”遏云说着,眼里充满敬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