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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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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试试李飞的报馆?他们应该能向新疆主席打听消息。”

那个穿军服的汉子走上来,后面跟着三四个兵丁。李飞立刻扯下衬衫上的白布,偷偷丢掉。那个军人打量他,看见他穿着老百姓的衣服。摸摸他全身,然后要他证明身份。李飞由黑皮夹掏出名片,上面有报社的名字。

“没有。”

“算你好运。”士官说,“我正要开枪,才发现你没留胡子。你跟我来。”

“啊,是啊,不过现在听说水闸又修好了,你堂哥小杜率领士兵监督完工的。”

等他醒过来,只觉得有湿草的味道,还有一串凉水滴在他脸上。他睁开眼,心中马上忆起战争的模糊景象,知道他还活着。他摸摸头,摸摸脸,才发现一棵树干压在他腿上。他想坐起来,两腿却发麻了。他拼命推开树干。水滴由树顶落下来,地面温湿的。天空昏昏暗暗,浓云密布,近得分不出是晚上还是白天,山谷一片死寂。他把眼睛的焦点定在远处,扭曲的形状才化为固定的形状和图案,雨水味和弹药、焦炭的气息融合在一起,他知道天亮了。

“我在场。谷里的河水又满了,我看见你们族人好高兴。”

他眼睛慢慢适应了四周的光线,看出下面的旗帜不是回教旗,而是汉军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他以为自己晚上跑了很远的路上山,现在才看见谷底房屋的残骸就在他下面,距离仅有两百尺。他不时听到远处孤零零的枪声,入侵的军队不是搜救自己的伤兵,就是处决残余的敌军。他在吐鲁番买的羊皮短袄外面都湿透了,衬衫也湿了好几块。他的腰部被碎片擦了一下,幸亏没有受重伤。也许落石把树干击倒,砸到他头部,然后才倒在他脚上。他舒展全身,仿佛死中复活。双手沾满黄泥,不过说也奇怪,他昏倒的时候雨水却把他的脸孔洗得干干净净。

“杜小姐,”他说,“你父亲是我们的朋友,不过你叔叔真混账,他逼得父亲和我不能再打鱼了。”他把头发向后一甩,笑得很开心,“但是我现在干得很不错。你叔叔若不禁止我们到你们湖里去抓鱼,我现在还当渔夫哩。李飞说你父亲把水闸拆了,你当时在不在?”

他伸出手,柔安也把小手递上去。

李飞也学别人,剪一块白布别在胸口,这样和当地人比较容易沟通。他不想再了解这一场战争了。由七角井到鄯善,一路看到的都是恐怖的情景,是兽性的表现。不管战争的起因或借口是什么,现在对他都没有意义了。现在战争只是一道咒语,一群群难民,烧毁的家园,焦黑的尸体,搅乱了文明生活的一切,迫使男男女女为呼吸、生活、找一块地板睡觉而作野蛮的挣扎。吐鲁番倒还平静,但是一份不安、濒于毁灭的平静却使他更悲哀。他只了解一件事,那就是被逐出家园、亲友被杀的人心中的怒火和怨气。除非来一场生死的大战,某一方赢了,强制带来紧张的和平,否则谁也消不了那份怨气。就连回教徒这个名词对他也失去了意义,回教徒也是男人、女人、男孩子和女孩子,也和他一样想活下去。他简直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一分子。

哈金充满同情,听完就说:“你不觉得这件事还有更深的含意吗?三岔驿是你父亲和你叔叔共有的财产,你是继承人,至少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等我回来,我要算账,决不通过官员的法庭。我和你握手同进退。”

达坂城战役发生,他就抱着这种心情。达坂城离吐鲁番只有五十里,不能算城市,只能说是小社区,控制着五六十里外迪化的道路。它在敌人手中,但是迪化最高统帅部一片混乱,只派一两百个士兵保卫这个战略据点。若不是有满洲将军和俄国移民兵团,迪化早就攻下来了。金主席的士兵衣衫褴褛,纪律很差。马世明兵渐增,决定试攻达坂城,然后逼进迪化。五百人沿山路进发,轻轻松松就打下了那个军事据点,汉军晚上正喝酒作乐,被杀得落花流水,只有一小部分逃出去,简直算不上打仗。回教胜军屯驻在达坂城,迪化情势危急。

“哈金,”柔安说,“你帮了我的忙,我愿意告诉你一切。”她说明李飞逃出西安的原因,他们在三岔驿的约会,以及叔叔赶她离家的经过。

他再把交缠的树枝推开,奋力站起来。脚踝痛入心脾,但是他挣扎到岩架边,倚石而立,研究下面的大屠场。下面尸体成堆,死状千奇百怪。回军显然逃走了。他正不知所措,突然听见后面有沙哑的喊叫声。

哈金建议她由报社打听消息,柔安不觉恢复了希望。她现在孤苦无依,很高兴他关心自己的问题。

“你是谁?”

哈金劝她打电报给上海的《新公报》。“我的办事处立场很微妙。我们是中国陆军的一部分,但是我们和新疆正在打仗呢。那个怪物其实独立了,他随心所欲乱来一通。”

二十步外有一杆枪对着他。他知道对方如看到回人,早就开枪了。他立刻举起双手说:“别开枪。我是汉人,上海来的记者。”

第二天马军的增援来了。道路挤满骡车、马匹和补给品,准备进攻省城,但是傍晚却响起了军号。晚饭刚吃饱,士兵都在营房里,忙了一天,正打算休息。枪声起时,李飞正在司令部附近的一栋民宅后边散步。子弹打在附近的岩石上,发出尖锐刺耳的砰砰声。然后他听到军号,大家衣冠不整,冲进冲出。一弯眉月在峭壁顶的上空惨笑着,隔着薄暮的微光,他看见山边有一大群移动的黑影。屋里的灯光熄了,四周净是军人在上方就位的脚步声。远处有马蹄嗒嗒响,起先低沉沉,继而像雷雨交加,敌人的骑兵已出现在山区的峡谷四周。

哈金又甩甩头:“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会惹出麻烦。我们无法向你们的官署申冤,你叔叔和小杜势力太大了。不过等战争一完,无论合不合法,我们返乡的军人都不会容忍下去,他们心里会怨气冲天。他们看过同族人被赶出地面,家园被烧,村庄全毁,牛群被杀光。我和你说老实话,我父亲常谈起你祖父当大夫的德政,但是那些日子已成过去,非流血不行了。”

骑兵冲下谷地,李飞就往山上跑。一排排子弹开始攻击他栖身的房舍,本能告诉他,他应该逃出谷地的中心。他跑着跑着,看到一间民房着火了,红光照亮了山坡。四周都是炮火声,集中攻打下面的骑兵。凭着间歇的火花,他看见钢铁的白光、竖立的马匹和奔忙的人体。骑兵受到密集的攻打,开始四处分散,有一队直接穿过燃烧的补给品,登上他们来时的山脊,想切断回军的退路。月亮躲进薄云里,只有枪火的闪亮照出了难以形容的乱状。除了枪声,他还听见附近垂死者的呻吟和活人的诅咒。敌人找不到他们的藏身地,所以他们不那么容易中枪,炮火就缓下来,有条理多了。

“你们为什么不拆掉呢?”

李飞发现自己伏在一块岩架上,身体向前屈,可是完全露在外面。他爬到一个比较隐秘的位置,手碰到一件暖暖湿湿的东西,那扭动的躯体发出一阵呻吟。突然强光一闪,照见一个十六七岁小男孩的面孔,和他那对惊慌过度的白眼睛。“你哪里受伤?”李飞问他。男孩子哼了一声。李飞想翻动他,他大叫一声。他的膝盖已经砸烂了,血肉模糊。下面射来的子弹在空中呼啸而过,打散了上面堆下来的岩石和泥土。李飞背起少年,冲向上面幽暗的地点。走了还不到五步,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脚跟。他膝盖一弯,不自觉摔倒在地,背上的人体随他摔下,砰然落在地上。他想站起来,右脚却抬不动。到处都是弹药和泥土的气息。他面孔朝下,静静躺着,感受地面附近的冷风。他伸手摸摸少年的身体,那少年已经不再呻吟了。他慢慢爬向幽暗的凸岩架,以免被落石击倒,也免得直接被子弹射中。他看见头顶树枝交错蜿蜒,在灰色的天空中依稀可见。他神志非常清楚。燃烧的屋舍和补给品火光渐歇,留下一片灰烟,在夜里就像白雾似的。最后他只看到骑兵在对面巉岩上走动,然后猛撞了什么东西一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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