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兰州
“快告诉我,有什么消息?”
柔安兴致勃勃为自己和宝宝布置一个新家。她买了一块蓝布来罩皮箱,上面放些书本和什物。然后又买一个皮框来放李飞的照片,搁在她梳妆的桌子上。由父亲的书法作品中,她挑了一张特别为她写的左宗棠名诗,把这张字和蓝如水的一张水彩画挂在墙壁上。现在这房间即使说不上舒服,至少也有暖烘烘的气氛了。等白白的婴儿床放在南窗下,她开始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新家。
“我们已查到李飞的下落。他在迪化,”又慢慢说,“正在牢中。”
“你是停在迪化,还是继续飞更远?”她问道。
有时候天空昏暗,乌云低低覆在山顶。那时候很暗,因为窗户小,只有微光射进来,开灯也不好,不开灯也不好。十月下旬风沙大,常下小雨,从来不痛痛快快下一场;也不天晴,仿佛雨滴想落下来,又被秋风刮来刮去,没有别处可逃似的。一连好几天,远山罩在雾峰中。起居室的泥地湿漉漉的,卧室地板总少不了黑脚印,洗刷又要好几天才能干。柔安只得买一个小炭炉,放在卧室里,一面烘干,一面取暖。
“不,迪化有德国飞行员接班。我留在那儿,下周三飞回来。”
除了傍晚那几个钟头,她生活得自由自在。太阳出来,她常常搬一张小凳子坐在菜园中,看看成长的蔬菜和城外坡下的市区,想着遥远的事情。然后脸上就显出焦虑的神色,或者抬眼看白云飘过灰色的天空。有时候她在窗边站十几分钟,腿酸了才走开。她开始写日记,把思想和渴望都记下来,日记不自觉变成给李飞的信函,由内心深处对他说话。她难得漏记一天,不过她很容易累,有时候整篇只写三两行。
车子进入市区,她要他在广场停车,然后尽量露出和煦的笑容,向这位机员表示谢意。
“你不是要继续飞上海吗?”
天一亮,她就不耐烦了。她想早些冲到哈金的办公室,但是终于决定等一等。他一定不会拒绝见她,他父亲和她父亲是好朋友。不过他把午餐时间空出来陪她,已经够好了,那时他们也可优哉地慢慢谈。当然他会注意到她的情况,可是她也不想隐瞒。她总觉得该告诉他自己为什么离开西安,单独住在这儿,她想透过他让李飞知道这个消息。哈金一定什么都知道,李飞曾来信说,他很友善,也帮了不少忙。
“不。你以为我们是铜墙铁壁?到上海要飞一整夜哩。”
终于有一天,一个三十六师总部的传令兵来说,哈金中校第二天中午要见她。她心跳不已,一夜未睡,恨不能立刻去见哈金,如果他半夜叫她去,她也会去的。她想象他会当面告诉她各种消息,他是她和新疆世界唯一的联系呀。
“那你是留在这儿喽?”
她避开一切社交,不过有一个星期天陈先生邀她和家人一块儿到饭店吃饭,她答应了。她很高兴,陈家把她当自己人看待。陈家人也吃了一惊,因为她穿的衣服太好了,不像教书谋生的人。她穿一件颈部加扣的黑缎袍,那件松鼠皮领的红羊毛外套显得十分优雅。陈太太很好奇,问起她的家庭状况。她说她父亲曾在孙传芳手下做官,最近去世了。陈太太觉得,一个产期将届的少妇为十元周薪走那么远的路实在太可怜,就常常约她留下来吃饭。日子愈来愈短,柔安经常雇黄包车回家。
发现有人每周来往于迪化和兰州之间,也许能带回千里之外异乡的消息,简直像天赐的洪恩。他曾表示要帮忙,她知道认识这个朋友意义太重大了。
柔安仍在陈家教课,路程不到一里。她开始不耐走,第一次搭黄包车上班。不过,医生劝她每天多走路,所以她遵命步行,早点出发,让时间充裕些。
星期六她接到贝格少校的通知,要她去一趟。已经开始下雪了,太阳一出来,除了街道上雪块泥泞,四周的山上都呈现一片耀眼的白光。但柔安无心观赏银白的美景,她走了一段路,到少校办公厅。雪花在空中飞舞,悄然落在她头发、面孔和颈子上。她走进办公室,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贝格少校看看她发红的面孔,他嘴唇绷得紧紧的,眉毛也皱起来。她被他的表情吓呆了。他手上拿着一份电报。
房间整个改观。房东应邀进来,脸上不觉得露出稀罕的微笑。房东太太看她穿着名贵的衣服,又知道她是富家千金,对搬到这个地方来讳莫如深。她的态度由冷漠变为敬重,甚至同情了。
除了《新公报》,她还订了一份地方报纸,热心读一切新疆战况的消息。欧亚班机的时间表吸引了她的注意。每周都有定期班机在兰州和哈密、迪化间往返,每星期三一定有旅客从新疆来。如果她到飞机场,也许能找人问问,或者听人谈起那边的情形。于是她每星期三傍晚都乘黄包车,直接由陈家到飞机场,看飞机进站。机场有招待室,候机的客人可以喝杯咖啡,吃点三明治。柏林和上海之间常有欧洲客人往返。飞机一到站,总有穿白衣的飞行员进来,有中国人,也有德国人。她孤单地坐在一旁,静听她一向关心的话题。李飞像一粒消失在沙漠里的细沙,这等于她和那个遥远世界的一种接触方式,看到沙漠来的人,心里总舒服些。职员和侍者都注意到她了,但是她不和人说话,大家也就不去打扰她。
“是的,等星期五再飞出去。我可以用我们的车子载你回城,天气太冷了。”
有时候,经常是星期三傍晚,她听到哈密来的飞机由头顶飞过,心里就起伏不已,渴望第二天收到信件。但是她搬家以后,虽然向邮局改了地址,却没见过邮差进门呢。收到李飞那份安抵的电报,已经隔三个月了。她早已习惯了音讯渺茫的焦躁,虽然每星期四早晨都静候着,想望着,却再也不觉得诧异了。不过星期四她都很沮丧。
这个年轻的飞行员很乐观,很讨人喜欢。他说他名叫包天骥,家住上海。一路上柔安听到不少新疆战况的消息。
走路到陈家,雨点滴在脸上,使她有一种自立谋生的独立感。她想,很多女孩子也为了同样的缘故而离家,境遇比她还惨。她婶婶曾说:“你自作孽,要自食其果。”她正是如此,却毫无悔意。她似乎觉得,单独在陌生的城市里独行,雨点落在身上,这就表达了自己对李飞的爱情,所以她达到了苦中作乐或乐中有苦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