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大夫邸
她先进房去看两个孩子,九岁的祖恩和七岁的祖赐睡得正熟呢。她摘下珠宝首饰,脱下晚礼服,换上棉袍,走进厨房看看用人有没有依照她交代的,十点钟的时候把药汤端给老爷喝。
想着今天早上认识的那个女孩,他突然有个巧妙的主意,傍晚他就去找蓝如水。蓝如水是个很特殊的人,大约二十八岁。当李飞参加北伐时,蓝如水为了继续他的学业,到巴黎念艺术去了。回国时他带着满腹的法国菜烹饪技术和法国“油炸苹果”的做法。
杜范林正在太太的房里说着话。春梅进来,向床边走去,问道:“婆婆,您需要些什么?我去泡杯茶来。”
老王年约五十岁,跟着杜家已经三十年了。他看了看天色说:“梅姐,你们回来得挺早的嘛。”
“怎么啦?”李飞一进门,文博就问他。
“是啊,你现在可以锁上大门了,可别忘了西院的边门哦!”
李飞和他很熟,文博是个单身汉,住着一幢大房子,所以李飞托他招待蓝如水。文博爱交朋友。他对李飞很直爽,常给他坦率的建议,偶尔也会讽刺地幽人一默。
“不会的,梅姐。”
当他想起在纽约大学修会计、大众传播和推广销售等课程,不禁失望得喃喃诉怨。由于没有铺设铁路,他那三岔驿大湖里的咸鱼仍利用驮车、马车和舢板对外运销。他的血液中流着一种杜家人遗传的神秘天性,如果他发觉自己不适应西安,处处格格不入,那么他要西安来适应他。他要开发道路,所以他着手经营水泥工厂。最近他体重大增,仿佛有无穷的精力可用似的。他本来就不想来听大鼓嘛。其实也不是失望,那就跟他原来所想象的差不多——原始,不经修饰,几乎可说是半开化的玩意儿。
一个男佣走进来倒茶。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真该看看纽约露西剧院,那灯光、布景和舞群,一分钟都不用等,连一秒钟都算得好好的。”
他坐在一把罩着黑罩的硬椅上,就在这把椅子上,如水和文博曾经下了几小时的棋,直到入夜。
一谈到美国,他总是很热烈。只有这时候他才有诚意和信心。车子里没有人搭腔,他不说了。真是对牛弹琴嘛!他觉得好孤寂。
文博的个儿不高,声音沙哑,有一头浓密、粗硬的头发。虽然有点麻子,不过他的五官匀称,长得不算难看。你若经常看一个朋友的脸,就不会注意他的缺陷了。通常长麻子的人都很能干,但也很顽固,很难打交道。也许他们从小习惯了被人咒骂、愚弄,于是长大后采取攻击的姿势。文博就是老练世故,对人冷淡嘲弄,对自己充满信心,并且很健谈。他没什么特殊的成就,但交游广阔。他打进了艺术圈、社交名人圈,并且结交了不少朋友。
老王眼看着“梅姐”十七岁那年进杜家当小丫头,又眼看她爬上有权势的地位,能干得可以独当一面了。她常常帮他的小忙,替他掩饰一些过失。他感激她,愿意在她手下干活儿。例如前一天晚上他忘记锁上边门,春梅发现了就直接来告诉他,没有向老爷报告。
李飞招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东大街。他在接近满洲区的地方下了车,走过几条窄巷,穿过拥挤的人群,才来到如水和一个朋友麻子范文博的屋前。
春梅和柔安走进第一个院子,唐妈正独坐在那儿等柔安回来。春梅向她们道了声晚安,就走进老爷和太太住的第二个院子。
说起来,他们个性完全相反。蓝如水像个富家少爷,整天玩照相机、画画、下下棋和逗逗他的金鱼。但是他有一张敏感的脸孔,雪白的皮肤。他对生意和政治都不感兴趣,连只苍蝇也不敢打。回国之后,他深深认为中国的生活方式中一定有某些地方优于别的国家,只不过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飞却刚好相反,他从来没到过外国,可是他认为中国必须改变才能在现代化的世界中生存。李飞会对军阀的作为感到可笑或者愤怒,但是蓝如水却平淡冰冷,根本没兴趣。虽然对事情看法不同,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都酷爱旅行。李飞劝蓝如水来古都西安看看。如水本来打算只住几个月,结果快一年了还没走。
他们的说话声把隔壁的如水弄醒了。他揉着眼走出来,扣好长袍的扣子,粗厚的毛线袜鼓在大布鞋的外面。他放弃西装,走路摇头晃脑的,好像老学究似的。嘴角留有两道短髭,一小撮胡子,加上那锐利、有趣的眼神,更令人们觉得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如水从不像文博那么粗率,他用温柔的声音说话。他椭圆形的脸,白白的皮肤以及眼中发出来的温柔高雅,让人一看就认为是个艺术家,也就是一个情绪丰富、不假思索、没记性的人。
香华没有反应,是因为刚才被弄得很气馁。再说,她多次听丈夫热烈地谈及美国。她没去过那里,根本接不上嘴,只有听的份儿。每次他因西安的某件事而作呕的时候,她心里都做了准备。平常柔安会问他一些美国情形,不过,她现在心不在焉。她正在想李飞,以及他说的缘分,尤其他说命运是位愚弄大师。车子转了好几个弯,在他们家大门停了下来。祖仁让柔安和春梅下了车,然后继续驶回自己的家。
“为什么不跟我谈谈?如水在睡觉。”
春梅和柔安下了车,顺道经过门房看看一切是否正常,然后和门房老王笑笑道晚安。
“我想和如水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