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理宫务皇帝振乾纲 清君侧敏中遭黜贬
他顿住了。在可怕的死寂中,人们都觉得头皮一乍一乍,伏在地下平滑的金砖上竖着耳朵,瞪着惊恐的眼睛听乾隆“训诲”。
正吃饭闲话间,王廉匆匆进来禀道:
“他们现在依旧是奴才,当初也是奴才。奴才和奴才里头也是三六九等!”乾隆的话轻松得像茶馆里头和茶房说话,“为甚的这边锦衣玉食,沦落到那般地步?不为丢杯打盏,不小心失落了靴拔子。朕以仁治天下,从不为小事轻忽人命——他们犯了祖宗家法,导引主子为非,传谣造谣给主子脸上抹黑!”他一手据案,一手扶着椅把手,凶狠的目光扫视着殿宇,“现在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娘娘来了!”
仿佛一阵冷彻骨髓的风突然袭来,所有的太监都打心底里一阵颤栗。他点的这五个人,都是红透紫禁城的近身内侍,太监们欣羡媚迎的位分,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传言说“出差”去了。原来是这么一份差使!
“六宫都太监副都太监都老了,精神身子都济不来了。”乾隆说道,“免了他们呢?他们是侍候过先帝的人,也还有些威望。所以,朕想,你们三人都晋位副都太监。”
他长篇大论连着自责带指斥于敏中,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五毒俱全,和珅刘墉愈听愈惊,暗自摇头心里想“此人休矣”。阿桂听说于敏中要整自己,也是一惊,乾隆虽没有说实据,却说到了于敏中与内宫有所干连。他自己早已隐约觉得于敏中在整纪昀,也是一点证据也没有,现在乾隆自己说出来,可见此人心地丘壑凶险,做这么多事都不显山不露水,对手一个个都“自行”倒下!但他不能认可乾隆说的“曹操”考语。于敏中是曹操,那么乾隆是谁?满朝文武居于何地?当今又是何许世道?想着,从容说道:“皇上深思,奴才以为于敏中就是于敏中。说曹操说王莽,我们大清不产那一号人物。君臣晤对金殿议论是一回事,昭告天下我朝出了曹操,十分惊骇视听。他虽有阴谋鸱张的事,但劣迹不彰,更遑论反迹,若以曹莽之罪论处,那是多大的罪案?目下文治武事诸多待人料理,一波未平大波再起,百事以祥和安谧为要。奴才以为不必求之过深,‘结交阉寺通连外官’八字之罪他承受了,即永无出头之日,也断不能指挥如意左右朝纲。况且于敏中久居中枢,荣宠恩义诰封备极,是他平日于办差上头尚有功劳,并非全然蒙蔽圣聪巧取豪夺。昔日重用他不为无因,今日之果不为此因,乃是他今日之缘。这么着似乎更加顺理成章。”他抿抿嘴,住口了。
这些“东西”们一个个魂不附体,战战兢兢退出去了。留下的秦媚媚等三人,有点像刚刚捉进笼子里的鸟儿,在地下跪着,惶恐不安地蠕动着,规避着那御座,像是那威灵赫赫的宝座里安着什么可怕的机关,随时都会喷出什么火焰把人灼成焦炭。在难耐的恐怖岑寂中,乾隆说话了,却不是他们想象的雷霆之怒,语气已经温和得像待外臣一样。
这是很透彻的话了:乱世昏君出奸臣,于敏中手无缚鸡之力当了曹操,那乾隆自己连汉献帝也不如了。他说了一半,乾隆已经心里嘉许,听到“因果”“因缘”不禁破颜一笑,说道:“阿桂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有几分进了炉火纯青了。说他是曹操,只是诛心不论,文才武略上头他去给曹氏提鞋也不配。他不是个奸雄。也许是的,至少只是露头端倪而已。朕也不愿再兴大狱,好好的局面搅得人人自危。朕所恨的朕正嘉许他持正,偏他心里是个狎邪小人,正倚重他做事,他却在背地里行这些鼠窃狗盗勾当!阿桂,只有你说得这些话,你也当得说这话。你当初在金川带兵,三千孤军被困在敌后,于敏中亲自到四川调兵策应突围,于你不为无恩,现在他整海兰察,又妒你功高,位在他上边,你出来为他说几句公道话,该是恰如其分。大家说他廉刚,朕也没有证据他贪墨,但他实在行为是严嵩心性。这次福康安平定金川,朝野大喜的日子,原是要从他曾经援助阿桂述论军功,给他个世职的。现在这事出来,治罪论功两免了吧。但他这样的心性,居然廉洁?就是和珅讲的,他的钱哪里来的?朕还信不及。交部严加议处,由刘墉传旨出去,凡于敏中取任的官员要举发他的不法情事,撤除他的军机大臣及所兼各差使,留一个文华殿大学士衔,在家闭门思过!”他沉思着,毕竟觉得太便宜了于敏中,又道:“他的儿子、从侄都做官的吧?好像在哪个部?”和珅笑道:“他儿子于齐贤去年病故了,是他孙子于德裕,在工部当主事,他的从侄于时和,在内务府是笔帖式房总管。”这么一提醒,乾隆立刻想起来,哼了一声说道:“于时和是王亶望举荐的优叙上来补缺。当初王亶望调浙江是于敏中保奏,这么个贪官,为什么保奏到自己家乡做官?刘墉,你给朕着实查!”
“不要学赵高王振刘瑾魏忠贤这些东西。太监里头也有好东西,替主受罪的,代主从死的,忠诚办事的都有,明永乐三宝太监郑和那样的也算好东西——回头让内务府的人请王尔烈师傅给你们讲讲掌故。”他涨红着脸,却放缓了口气,“不是朕心狠。朕蚂蚁都不肯轻易踩死,却不肯轻纵太监,就为你们就在天下机枢密弥核心当差,又是残陋微贱之人,‘防微杜渐’四字时时不能忘怀。”他一脸阴笑站起身来,说道,“朕就是这些话。秦媚媚王廉王仁留下——其余的都滚回去听候整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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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站着“恭聆慈训”了,径自就座,大殿中顿时一片寂静,微闻他衣裳窸窣端杯啜茶的声息。许久,乾隆才放下杯,也不叫起,说道:“昨日,福彭郡王进来述职,说是不见了王耻。王耻去哪里呢?在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他已经疯了,疯得认不出人了。还有王义、王信、王廉、王礼他们,是在长白山老林子里头监管炮制人参,见了内务府的人,苦苦哀求‘赏件老棉袄搪寒’。冰天雪地里头侍候差使,前头毕竟跟过朕的人,因此有旨,每人赏一件老羊皮袍,伙食上头高粱米饭管饱。”
<a id="ch1" href="#ch1-back">(1)</a> 诪(zhōu)张为幻——欺诈蒙混。
这都是太后方才叮嘱秦媚媚的话,其中偶有文言,也都是载在圣祖宫训里的言语,外人听着有点别扭,但太监们却都觉得满顺溜。待秦媚媚说完,众人一齐叩头道:“奴才们遵懿旨!”秦媚媚自己也就跪了。
“是!”
他随意拍了一下桌子,所有的人头都又低伏了一下。
刘墉在杌子上躬身回道,乾隆这才命他们退出去。大约心气不顺,他觉得心口有点堵,听见自鸣钟两响,才想到早点过后,连早膳也没用,现在未正时牌,也是饿过头了。见王忠灰头土脸一副倒霉相进来,倒觉好笑的,便命:“原说过到淳妃那里进早膳的,你去一趟,弄点清素的过来,朕略进一口,少歇一时还要办事。”王忠原觉得没脸,硬着头皮回见乾隆的,见乾隆肯吩咐差使,顿时浑身骨头一轻,答应着便向外走,却见三四个宫女提着食盒子过来,一问,正是汪氏送过来的早膳,搭几句话抢先回养心殿笑着禀说:“汪主儿把膳送过来了。青豆小米粥儿、椒糖芥菜丝儿、糟鹅掌、小葱豆腐丁儿,还有一碟子宫爆三鲜豆儿,清素着呐!”他说着宫女们已经提着食盒子进来蹲福儿布菜。乾隆看时果然鲜香好看,因见煎得黄亮的小贴饼子,拈起咬了一口道:“好!——什么馅儿的?”几个宫女都是常侍候他的,打头的跪在旁抿口儿笑道:“这是汪主儿夜来想出来的,青芹菜儿剁成细末儿用高汤浸一夜,拌嫩笋瓜丝儿,蛋清粉芡勾了蘸花椒水细盐文火慢煎就成。”
“太后的懿旨里说的明白——难保没有!”乾隆言词倏地变得异常犀利,“什么叫国家?朕即是国家!什么叫社稷?朕即是社稷!朕代天承命抚有九州万方,亿兆生灵养息人民安居涂炭,皆系于朕之一念。因此,与朕过不去,就是与国家社稷过不去,与天下生民过不去!谁敢在宫中作祟,那就是离间我骨肉,拆散我亲情,破坏我孝道——我就剥你的皮!”他咬着牙,目视殿顶藻井格格一笑,“剥生人之皮,是明朝太监作俑发明,朕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太监祸国史鉴斑斑可考,朕岂敢不畏先贤之言?”
“造这么块饼子你们主子操心一夜。有忠心!”乾隆吃得高兴,见青豆白果小米粥好看,喝了一口道:“朕就喝这个。这饼子用碟子码起来放案上,当点心用。”那丫头便笑,说道,“汪主儿说了,主子只管用,随时传随时有。这饼子放温了不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