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天真武夫饮茶吹牛 边将驱驰道析敌情
纪昀的心被这几句话熨得滚烫,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双手摇着他的手道:“不消多事,不消的……我牛羊肉也吃得。兆军门,奸臣陷害的话万不可再说,我是有罪之人,万岁爷罚当其罪……这些话传出去对你不好。”
‘瞧见了。’她兄弟闷头扒饭说。
他虽庄重严肃,心思口角伶俐并不让海兰察。跟他出征这些人,有的是金川之役就从了他的,有的是新补进来的亲贵子弟,打苏四十三平定宁夏漠南蒙古,横扫千里祁连山,他和海兰察直是部下“战神”一般,听见名字就直腿伸脖子直要行军礼的模样。听他这般鼓动,勾勒那般一幅荣宗耀祖的图画,心里痒痒,脸放红光,目流神移地憧憬,跃跃欲试的躁动不安,却是怯他威严无人放肆。兆惠满意地舐舐嘴唇,点手叫道:“章群出列!”
说笑着又复碰碗。海兰察道:“这么着拿腔作势喝水充酒,口里淡出鸟来。不如说笑话儿佐酒。我先来一个。有一个——穷秀才,夏天正午头回家,走到家门口过道里,他姐姐坐着做针线,穷家子穿的衣服都烂着,裤裆里那玩艺儿都露着,这秀才掩了脸说诗‘一蓬莲花铺地开,羞得小弟难进来’,他姐会意儿,脸一红腿一夹,秀才进了院里。这姐姐心里暗地欢喜。嗯——我兄弟会作诗了!就悄悄告诉邻家一个富户小姐如此这般,‘我兄弟中状元是必定的’,这富家小姐也有个弟弟在学堂读书,听了这话不忿儿,第二日中午也坐到门楼里头绣花儿,把裤裆剪了个洞岔腿儿露着。吃饭时她弟弟也回来了,谁知只看了她一眼就直进门去。她急了,就问:‘瞧见了么?’
“到!”一个年轻千总答应一声虎步跨了出来。
于是四人依言安座,兵士们便搬大酒坛子来,兆惠笑道:“纪先生可以用酒,刚刚在会议上下过令的,我们三个以茶代酒陪着。这不是矫情,自己定的规矩不照着来,下头知道不好。”纪昀忙道:“我不善酒,你们都晓得的,大家一样,大家一样才好!”又问海兰察,“他怎么总叫你‘大坏’?”济度笑道:“你没瞧他那样子,说坏话、办坏事、笑起来也是一脸坏笑!”海兰察笑道:“——下头你该说‘子曰’必也乎正名了。大约纪先生还不熟悉我们济老军门,无论会议说话办事议论,先说某事某人如何怎样,必定‘娘的屄’后头跟着来一段语录。我是个附庸市侩,他是附庸风雅,我不坏,就比不出他的好儿来。日娘鸟戳的弟兄俩比鸡巴——一㞗样儿。”说得大家都笑,举起水碗一碰,各人喝一口茶开筵。兆惠笑道:“天下将军如林,真正好学敏达至老不衰的,还是济老军门。虽说识字不多,天天都要听师爷念书,自己听着背诵,《红楼》呀《西厢》呀,都听。上回海兰察听他讲《楚辞》,说屈原一辈子都喜爱男宠,我说:‘哪有这样的事?’海兰察说:‘你没听济老军门念“余幼好此㞗兮,年纪老而不衰”?’想了想果然是的,一问,济老军门说:‘你们真敢糟蹋圣贤,屈子这儿说的是“裘”,他喜欢这件披风大氅儿,一辈子都喜欢。’我不大理会这些事,海兰察毕竟糊涂,查了查书,原来是‘好此奇服,年既老而不衰’。‘奇服’师爷读连了,就成了‘㞗’字,老军门夫子自道,又解成了‘裘’字——当众说出来譬讲一番,也不肯私了,所以他就总叫他‘大坏’。”纪昀道:“一字之师原也是风雅事,只有点恶作剧了,有个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事儿。”
海兰察连说带手比区划,满庭侍立着当兵的都绷着嘴笑,济度听到说“真俗”已经捧腹大笑,纪昀场面生,听他笑话下道,红着脸讪笑,兆惠却是个严肃人,嗔道:“你也是个有名上将,直是个痞子流氓!”海兰察和他是生死之交,骂皮了的,只鼓唇乍舌扮个鬼脸儿,搔着头笑道:“这是磨道里头的笑话儿,太不入大雅之堂了。我再说个真的吧!——我们外婆村里有个寡妇,家门口儿有片空场,我们小时候常去玩儿,打毛蛋儿打立柱(倒立),绷琉璃蛋儿,看不住时偷个枣摘个梨什么的事儿也少不了。那年夏天我去,又在那玩儿,不防一脚把她的水桶踹散了。小伙伴们一轰而散逃了,我也想走叫她一把拉住说:‘你谁家野娃子?赔我的桶!’正着急,村南来了个箍桶的,我指着说:‘那不是我舅来了,我去叫他给你箍!’我跑过去,指着寡妇家说:‘那是我舅妈,桶散板儿了,你去给箍箍。’说了就溜了。”说罢,端起碗喝一口茶夹菜不言语。纪昀问道:“难道没有下文?”
“走!”
‘镰把?’他兄弟头一别,说:‘锹把也能戳进去!’”
兆惠鞭子轻轻向后一扫,那马一纵便跃出去。一众军将戈什哈忙都紧随上来,整队人马像一团黑云,又像一股急速涌动的暗流,在昏溟苍茫的大草甸上绝尘而去……当晚在愁水峪驿站吃饭歇马,只假寐了一个半时辰便又复起身,接着向南驰骋,天明已到阿妈河流域,计程已是六百里有余,渐次已见运粮的牦牛骆驼队铎铃丁冬逶迤向西,每隔十里都有毡包帐篷兵站,也是他下令设的,专供运粮队伍军士歇脚打尖——愈离大营近,兵营愈多——俱都是蒙古牛皮帐房式样,蒸笼里的馒头似的齐整排列,营与营之间,都成“品”字型布列,一方受攻,立刻便能有两方相援。有的营房在操练行伍,也有的兵士在河边洗涮衣物。见兆惠的令旗在前,随从怒马卷地而过,都遥遥立正了行注目礼。行至辰末午初时分,胡富贵在马上扬鞭遥向西指,说道:“军门,咱们到家了!”兆惠手搭凉棚眺看,果然前边一带高埠上大帐密布,四周中军拱卫六个营盘,众星捧月般将中营簇攒着。大约营中已知兆惠返回,各营列队戒严关防,已听得凯歌之声传来,有唱“睿谟独运武功成,天柱西头奏永清,候月占风传自昔,试听今日凯歌声”的,有唱“恢恢天网本来宽,稔恶诛锄务欲殚。宵旰从容宏庙略,偏师重进取凶残”的,都是朝廷颁赐凯歌,喑呜含糊咬口拗牙的不甚清晰,听左营里自编的军歌,唱的倒是格外起劲:
‘哎呀,真俗!那是莲花。’
“大约你们没人知道,这是我的儿子。”兆惠突兀说道。人群中立刻投来一片惊讶的目光,看看兆惠,再比比儿子,审量他们父子,果真没人知道他们竟是父子。面面相觑间兆惠又道:“打苍耳口夺大寨门,你斩首十七级,其中有霍集占的骁将乌尔滋。打阿沙木,是你带七十勇士冲的血路。你有功,我不赏,因为我是你爹,你应该给我孝敬一点功劳。其实你的功劳都在中军帐簿子上记着,我想昧也昧不掉你。皇上有旨叫晋你游击,我暂且还不能奉诏。儿子,你要记得你是我的儿,待你厚了没法给我的老弟兄交待。你要心里委屈,可以回北京你妈那里!”他说着,眼圈已有点发红。
“不但有舔屁股的,而且有吃屎的。”纪昀笑道,“‘舔屁股’的典出自《庄子》,楚国的兵到北方打仗,手都冻裂了,有人制出防冻药,打了胜仗,楚王赏这医生五辆车。楚王得了痔疮,又一个人给他舔痔,舔得大王受用,赏车一百辆!吃屎的典出在《吴越春秋》,越王勾践打了败仗囚禁在吴国,急于回国,吴王夫差得了痢疾,他就去装孝子,拉下的屎就手指头挑着送口里品咂,说:‘粪有谷气,大王的病就要痊愈了!’明朝有个官想升迁,宰相下头那个玩艺儿阳痿不举,他弄些药汤亲自去洗,结果升了御史,所以明朝有个‘洗鸟御史’。名利场上头,什么事出来你们也不要觉得稀奇。”舔痔、尝粪、洗鸟三节故事都有典有据,几个将军无不酱着鼻子瘪口儿摇头皱眉蹙额而笑,兆惠道:“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我们就要入席,小心想起呕吐出来。”一边说笑着,四人拾级登堂,已见摆好的八仙桌安在大沙盘旁边,中间一个二号瓦盆,垛得满满高高的是手抓羊肉,旁边也没有盘子,都是海碗,俱盛的是青菜,青芹、菠菜、莴苣、黄瓜都是凉拌,还有青椒爆肉丝、宫爆玉兰片,韭菜炒鸡子儿,姜蒜烧茄子——时正五荒六月,别说万里寒疆之外的大草甸子,就是中原,上这么一桌菜也是极难得的了。海兰察双掌一合先就说了声:“妙!”济度是东道主,笑道:“听说老年糕(年羹尧)在青海,天天就是这新鲜菜。我是听说你们来,从成都快马传来的,芹菜叶子菠菜烂掉一半……唵唵,这个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呃,孔子食不厌这个精,烩不厌细!”便请兆惠上座,“你是正钦差嘛,上去!我和海大坏横着陪,纪老师是客,和你对面。”
众人听他这话,心里都是滚烫,章群却不似父亲那般老成,显得有点皮头皮脑的,大声说道:“儿子不委屈!力气是奴才,使了再回来,我有的是力气,使劲儿再卖命,叫皇上知道老爹有种,亲自封我!”
“于敏中已经退出军机处了。”兆惠一笑说道,“刘崇如中堂发来廷谕,询问行伍管带军官里头有没有和他私相往来的。万岁爷还赏了我们不少物件。”因将赏赐情形说了,又道:“他整你,我们都晓得,济度那时候在湖广,于敏中曾问过他,军机大臣有没有在汉阳府购置家产地土的……”纪昀一边随着走,仔细听他说话,听于敏中出了事,倒觉得意外的,思量着里头纷乱繁复的人事,一时也理不出他“出事”的头绪。随后又说到和珅,他笑道:“这都没有想到,我闭门思过,只想自己的错处,确有辜负圣恩的罪。和大人也是行伍出身,亢爽自喜聪明得自天赋,处处与人为善,且和我无冤无仇,不至于坑陷我。就是于敏中,我心里眼里看他是个书生,有些个道学气,和我学术不同而已,一向廉隅自重,学问也不坏,怎么会背后给我过不去呢?”走在旁边的海兰察嬉笑道:“纪老师也真是的,这地方儿说话有㞗的个忌讳?还说和珅是行伍,他跟阿桂当跟班我就见过——”他绷紧了嘴唇,像煞了阿桂平时吩咐下人形容儿口吻儿:“——小和子,这几位都是我的老兄弟,金川过来的。天好早晚的了,能定来一桌席面么?”转又嘻起嘴皮,一脸春风媚笑,又是纪昀常见和珅那副干净麻利讨人欢喜形容儿,干脆里头略带嗲声嗲气道:“看桂军门说的,昨个他们说来,小的就到铺子里预定下来了。这点子事儿办不下来,桂军门要小的这些人做什么用呢!”学了二人形象,海兰察才又变回自己本身,笑道,“他穿过号褂子算个‘行伍’吧!给阿桂提茶倒夜壶,溜勾子舔屁股是个好角色。不过,如今舔上了皇上,我看阿桂的屁股就不香了。”济度不熟悉和珅,听他学说得有趣,双手捧着将军肚笑得白胡子乱颤:“我每次见你,都要说和珅。我到北京也见过他两面的,一团和气是真的,到你口里就成了个下三滥。”兆惠笑道:“海兰察学的不差,他就那副鸟样子。傅大爷活着说过,古人真有舔屁股的。和珅还不到那个地步,得学习学习。”海兰察道:“这不过比出他的人品,哪里真有那事呢?”
“这才是好样的!”兆惠摆手道,“归队!从今往后你和诸将待遇一样,有功赏功。有过我就辕门斩子!”
爹妈生我命不济,八字不齐运数奇!这年头,本来就他妈的不容易,闯一闯总比在家便宜。跟着咱将军沾福气,好比是苍蝇附了骐骥!甘罗早发子牙迟,大丈夫洒血行万里。指望得皇恩比天齐,小子卖命去杀敌,挣他个荫子又封妻……
‘屄嘿!’
兆惠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缓缓按辔徐行,对胡富贵道:“这歌子编得有意思。”胡富贵笑道:“上次跟您去看海军门营,他的兵都唱这种歌。他能编,咱们也能编。上头颁下来的歌不家常,你跟他说一万遍‘沐皇恩为社稷’,不如说一遍封妻荫子。”见营中留守大小将弁雁行序列出来迎迓,便住了口,将军们叩千行礼举臂平胸,已拜倒下去,齐叫:“给大军门请安!”
‘那……是什么?’
“大家起来!”兆惠稳稳重重下了乘骑,对众军将一摆手,难得地一笑,说道,“出去将近十天,这边大营仰仗维持,回来一路看,蛮好的。我走前递到北京的保奏折子,万岁爷全部照准。老胡升任左路军统领,仍兼管中军事务。海兰察现在昌吉正加紧修城,他的大营半个月后就移到昌吉。”他挺了挺身子,宽阔的眉宇显得更加开朗,脸上泛出容光,看了一眼管带军官,目光一滑而过,接着说道:“这是顶好的消息呀弟兄们!有海兰察守昌吉,霍集占退往天山北的路就堵死了,罗刹国送他一千五百枝火枪,还有火药、被服、粮食就接济不上。反过来,济度在迪化控住了博格达山,哈密一条路过来,我军粮道畅通无阻,万一我军遇到困阻,海兰察的兵从莎尔里山口出来增援三五天就能到达。这次会议就是议这些,海兰察济度军门都给我画押立了军令状。皇上赏了我许多东西,现在都封在迪化。打下金鸡堡,霍集占全线溃烂,大局一定,功劳大家共享!我要请旨,各营管带都弄件黄马褂穿穿,都弄根孔雀翎子戴戴,高头大马衣锦还乡抖抖威风精神。比我独个儿受封受赏要有意思,要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