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玉皇庙福帅行军法 龟蒙顶义军计破围
但小伙子却没有倒下去,他似乎只是吃了一惊,低下头看自己前胸插着的那柄宝剑,又用手掏摸着襟下试着是真还是假。他脸上先是惊异,一副糊涂相,试着走了两步,忽然狂喜地双脚一跳,大叫一声:“真灵!这宝剑都伤不了我!”王炎一把抽出剑来“当”地撂在地下,又从亲兵手中取过一枝火枪,端平了,对那小伙子道:“有胆量,是汉子!再吃一枪!”也不知是什么手法,说着话已点燃了药捻儿,只听“哧——蹦”一声巨响,连火带烟从铳管里扑面喷出去,把个小伙子面目熏得黧黑,陈年灶王爷似的,却是不疼不痒,没伤。见他犹自在阶石前发愣,下头有人高声问道:“狗剩子!咋样?”
“你不要说窝头咸菜。”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属做什么?”
“没事!”小伙子一抡胳膊哈哈大笑,跺脚踢腿兴奋地嚷嚷道,“红阳老祖保佑,无生老母保佑!刀枪不入,刀枪不入!”一片声鼓噪欢呼中,龚三瞎子也喝了符酒。所有山寨义军在四个大坛子边排队依次饮酒了,王炎笑谓龚义天:“我们下山,杀他个措手不及!”
“回四爷,自从平邑出事,兖州镇守使刘希尧撤差拿问,下头就一文饷银没发。”阿葛哈原本进来时吓得心惊胆战的,听福康安发话辞气声色并不严厉,胆子立刻壮了许多,晃了一下粗大油黑的辫子,满口京腔立时变得流利起来,带着一股痞子味说道,“现在都是一斗一升从乡里自筹。县里已经没人管事儿,征起粮来要多难有多难……四爷你明鉴!我那里还扣着一千多反贼家属,他们也是要吃粮的……一顿饭两窝头、咸菜……”
龚义天被朱砂符酒烧得眼睛通红,紧了紧腰带,提起大刀,对众人喝道:“跟我来!”
兵士们不知是谁带头跪下,接着所有的人也都跪了下去——却不是我们寻常见到那般合十祷祝,都是左手箕张作火焰升腾状,右手掐诀仰天祈告:“南无红阳老祖!南无无生老母!”……人们恍忽迷离,随着王炎的宝剑舞动,虔诚得如醉如痴摇漾着身子,也都跟着念念有词:“无缝门,展开放,光明发现。回头看,百样景,尽在人身……”迷蒙之中,仿佛可见几个黄巾力士搬着硕大无朋的坛子在烟雾中随节拍晃动舞蹈,王炎则不停念咒指挥着:“开心宝卷才展开,普请诸佛入会来。天龙八部齐拥护,保佑弟子永无灾……安坛,布符,谢酒……”须臾间宝剑划空一挥,一切又成原来的模样:龚三瞎子一脸迷惘,几个亲兵如梦初醒呆呆站在庙门口,四堆松柴火已经燃尽,余烬静静地堆在地下,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每个火堆旁多了一口盛酒的巨坛。
“标下有罪过。”阿葛哈眨着眼说道,“当时城里造反作乱,我不在营里,正带着营兵在南河滩操演射箭。事情报到我那里,带兵回营已经中午,派人进城侦探,贼人已经劫了监狱砸了库全伙逃走……”“你说了半日,你有什么罪?”福康安问道,“为什么不乘势追剿?”阿葛哈被他的神气震慑得身上一颤,眼皮子一哆嗦,避开福康安的目光,语气里便带了惊恐:“……这,这,这就是我的罪……当时满城都乱了,说反众有五五六千人,城里的痞子街棍也都出来打家劫舍。敌情这个不明,城里这个这个要这个——嗯,那个弹压。所以一头据守本寨,一头派人在城里维,维持这个治安……变起这个仓猝,料敌不明,失去战机,这个这个就是我的罪。好在城还在我手。大帅来了,愿作前锋杀敌立功,努力巴结差使将功折罪!”
“这就是烧过圣符的酒,”王炎指着坛子道,“服饮了这酒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危急时分生死交关,念圣母圣号,还能土遁火遁脱身!——哪个兄弟愿意上来试试?”
福康安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个黝黑发光的两头尖脑袋,大薄嘴唇抿得像个女人,弯月眉下一双小眼睛不住地眨巴,身上官装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白的马蹄袖里子不宽不窄还露个边儿。见他盯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放肆,福康安不禁暗思:近之则不逊——三十四皇姑何等体尊的人,怎么养了这么块料?思量着,脸上已经变色,端坐椅中朗声问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上来。王炎一笑,走至一个坛子旁边,里边已有现成的瓢——舀出一点,略沾唇喝了一点,向前走了几步大声说道:“哪个弟兄上来?无论刀枪弓箭土铳,只管朝我身上照家伙!”
十几个人进来见这阵势,起初有点像梦游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迷迷糊糊的直晃荡,沿长长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着清醒过来,又有点像走进密林里落了单的猎手,惊惶四顾互相碰撞着,都是满把冷汗双腿发软,下意识往前“蹭”着。直到王吉保大喝一声:“报名!”这一众人等才乍然一惊,阿葛哈双膝一软便头一个跪了,结结巴巴报道:“汉,汉军旗山东绿营第二纛,兖州镇守使标营二营管,管带阿葛哈叩,叩叩叩……见钦差大人!”福康安满心一片杀机,双手按膝端坐,目中余光睨着下头这几个不尴不尬的角色,也不叫起,淡淡地问道:“有多少日子没有发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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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怎么不认识!福隆安福灵安还都是老票友了!”阿葛哈晃着辫子笑道,“有一回这哥儿背不上书,他老子要揍,还是我求的情呢!……四爷喜欢带兵,是个大将胎子,你们一见就知道了……”正胡天胡地吹牛,王吉保出来传令叫进,便住了口,心里打鼓脸上嬉笑着亦步亦趋进了庙。一进山门,他就觉得气氛不对。贺老六告诉他是“福四爷带了十几个随从黑夜赶来”,但这庙里大块方队就有四个,在甬道东西分两厢列队,人人腿缚扎带腰中悬刀挺身立在遮天蔽日的大柏树下,廊庑下碑碣旁几乎隔三步就有一个亲兵,手按刀柄目不邪视钉子似的站岗,满院甲兵如林刀丛剑树,一声喘息咳痰不闻,肃杀得令人窒息。玉皇大殿前矗着的大铁香炉燃着柏枝香檀香,一如平日香烟袅袅笼罩,二十多名军校皮甲银袍雁序旁列,三十多个火枪手也都挂着大刀挺枪直立,俱都是彪形大汉,一个个面目狰狞,中间簇拥着一位青年将军,也是白袍银铠、二层东珠金龙顶旁悬一条白布,白净面皮上目如点漆眉分八字,清秀得令人一见忘俗,这就是带孝请缨的新封公爵福康安了。
<a id="ch1" href="#ch1-back">(1)</a> 入云龙,《水浒传》中梁山好汉公孙胜的绰号。
庙内还在整队,庙外阿葛哈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他是满洲八旗子弟里头叫作“铁头蚰子”那类人物——过了冬的蝈蝈,京师里趟得开,上到王公勋贵,下至乞儿卖唱、引车卖浆之流,斗鸡走狗调鹰喂鹦鹉的场子里头都兜得转——本家祖宗汗血功劳有的说嘴,古董字画碎铜烂铁赏鉴上头抵得了当铺朝奉——下头人瞧他是天家亲戚半个金枝玉叶,上头贵人瞧他是勋戚后代,又有母亲偌大面皮搁着,走到哪人都说“这蝈蝈真帅”——其实不过是夸奖金丝蝈蝈笼子罢了——打东汉外戚党锢至今,千古贵介子弟抵死不悟这个道理——宗人府里闲得发闷又调内务府,又嫌内务府升官慢,又调出来当军差,混几年再回京升官好资格。这么一把算盘今日遇上了福康安。他带着副管带,还有营里的十个棚长、一个书办站在庙外,等得探头探脑,几次伸脖子往里张望,山门里站岗的亲兵那股威势又逼得他退了回去,伸舌头扮鬼脸儿笑道:“福四爷见了老傅恒跟个避猫鼠似的,出门就这么大威风!”那书办在旁耸着兔皮耳套谄笑道:“您老在京认识四爷么?”
“我……我是想……这个这个……”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问话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日,说道,“我想《大清律》里头,凡故造反谋逆者无分首从一律凌迟处死,一人造反株连九族。陈英死了,县衙砸了,监狱也坏了,地方上没人管,留着这些人在乡里容易通匪资敌,所以就派兵把他们暂拘起来,听接印官处置。”他编派谎言,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说完抬头,舐了舐嘴唇看福康安。
见没人出来试验法术,王炎又叫了两遍,后头挤上来一个毛头小伙子。嘿嘿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俺来试,俺喝这酒,俺信得过你!”
“我知道,你扣他们做什么?”
“好样的!”王炎拍了拍他肩头,舀了酒过来。那小伙子却不含糊,咕咚咕咚就喝了半瓢,已是红了脸,一拍胸脯道:“来吧!”王炎也不言声,就手中提着的七星剑劈胸一剑刺了过去——人们惊呼声中,那剑已经斜刺入心窝,从后肩胁下透背而出!
“回福帅,他们是反贼家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