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畏禅让权奸预筹谋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
“皇上,”直到乾隆说得兴尽,和珅淡淡一笑道,“一土不安皆宰相之责,台湾有点小乱子,是奴才们办差不力用心不到的过错。皇上要造十全武功,让福康安渡海安定一下亦无不可。十全武功十全老人,那是古今完人的至福,多么令人神往!圣祖也没有过的呢!就台湾而言,实在也不足堇劳圣忧的,可以算一笔账,台湾本府有一万二千名常驻营兵,加上增援的一万三千余名,是两万六千上下,兵力上是朝廷占上风,兵器火枪弓箭火药粮食军饷更不待言。即使不出兵,也是必操胜券的事!”
“海兰察来了?叫他进来!”乾隆笑道。他似乎没有听出和珅话中有颙琰各自为政的意思,又道,“你去叫来颙琰,一道儿说吧!”
福康安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个时候欢迎个屁!吩咐常青,把鹿耳门大营中帐腾出来,摆好木图,我和海军门要立即召集会议布置军务。淡水要先供应登岸的军士,亥末时牌我要逐营逐个查检,没有洗过脚、喝不上酸辣汤的,直接禀我!”
和珅怔了半日,才发觉自己走神儿。这指定就是嘉亲王颙琰,但皇帝不说破,自己当然也不能说破。只含糊说道:“这几年奴才们追随十五爷为皇上效命办差,军机处和朝野上下都还是宾服的。方才在西华门见着了海兰察,说要求见万岁,不知奉旨了没有?他大概也先去见的嘉亲王。”
“喳!”
“自知者明,不是老子的话?朕说过六十年禅让,皇天后土实皆闻之。退居太上皇,也还是你们的太主子嘛……”乾隆语气中多少带了点惆怅,仰脸轻轻叹息一声,却又笑了,“自然之理嘛!……其实你已经知道了新主子是谁。年号的事再等几年再说,要取个吉利喜庆的才好。”
见乾隆没有别的话,和珅伛身却步谢出大殿要去毓庆宫传旨,却见颙琰在前,带着海兰察进了养心殿垂花门。和珅忙垂手退到一边让路,笑道:“主子说要奴才传旨请十五爷,可巧的爷就来了。请爷进去吧!”一头说,见福康安也进来,赔了个笑,又道:“四爷也到了?”颙琰早已止步,微笑着听和珅说了,道:“你见过万岁爷了?昨个儿说过的,我今天带他们两个进来。还是商计渡海作战的事,他们请过旨,自然要去见你这财神,有什么难处再商量。你先去吧。”说着便带二人进殿。和珅原本也要一同再进殿“共与军国”的,听他这么说反而怔住了。不知怎的,一见这位皇阿哥,他通身的机灵气都没有了,站在当院迟疑了一阵子,没有听乾隆叫进,料想是忘了,或根本没打算也叫他,无声透了一口气,整顿一下袍角,只作没事人般退了出去。
这里是厦门的崇武澳,港口洋面上灰蒙蒙的飘着细密的斜雨,千船万舰樯桅如林,都在微微动荡摇曳不定,远处平日看去平静的大海也不再是蔚蓝色,此时天低云暗,苍苍茫茫的海面上一浪卷一浪,泛着白色泡沫扑上滩头,愤怒又不情愿地退下去,海崖礁石激起的浪花足有丈许来高。福康安眯缝着眼遥望着大海,又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风中簌簌急抖的节绒和纛旗,突然扬臂一呼:“大丈夫立功在此一举,为社稷为皇上效命,决不许金瓯一缺!——我的旗舰在中央,贺老六王吉保随我——各军听我号令,按方位依次出洋!”
“痴人,唉……哪有万年不老的?”乾隆听他情辞恳切言语悲凄,触动心事,也不禁慨然伤神,深长叹息一声道,“你既这样忠心耿耿,言语出于肺腑,朕也不瞒你了,乾隆五十年大庆前,朕已默告上天,金简书名十五阿哥嘉亲王承嗣大统——这一条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但出自朕口,入于人耳,还只是你一人。颙琰从来说话做事光明正大表里如一,就是查勘过你几次,也是有人奏到朕处,是朕有意让颙琰查明,给你去疑去谤,也让颙琰明白你的忠荩之情。他这人淡淡的,这正是他器宇贵重之处,这多年在朕跟前小心忠孝,待臣下宽厚和平。你要和他好好处。阿桂刘墉受处分,还是他的建议,他从没有说过你的不是,可见更器重你……不要疑人,也不要自疑。咹?”这些话他说得知己到了十二分,但和珅却另有见解:颙琰绝口不提和珅的不是,正是颙琰对自己有戒心的明证,是颙琰的胸中城府深藏不露——本来是极寻常的理,乾隆已经参详不透,乾隆的心思已经不够用了!然而这一层他又无论如何不能点明,离间人父子,以疏间亲,疑人而且自疑都是居鼎铉熏灼高位者的大忌,再苦的果子也只索囫囵吞咽了。他嘴里好像真的含着一撮鸡爪黄连,嚅动了一下,小声喑哑地说道:“是……十五爷器重奴……奴才,奴才心知肚明……”
这风真是天助,劲急而不躁,力匀而不懈,千帆万舟鼓浪而进行走如飞。各船艄公都是精选出来的精壮水手,走得又快又稳。二十八日晨下海,只用了两天一夜,全部战舰一艘不损,军士一员不缺,已云集在鹿耳门。那风兀自一如既往直吹不止。福康安在暮色中踏着桥板率中军旗舰的下船,站在冰冷的滩头岩石上,深深舒了一口气,由着风把他的辫子和袍摆撩起老高,半晌命道:“所有军士下船,有晕船的好生调息。休整三天,什么事也不做,让我的兵吃好睡好养足精神!”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乾隆却盼的两朝天子一朝臣,希冀和珅能与颙琰和衷共济。其实这个心和珅就操了一世!与公主联姻是一层,在颙琰面前办差谨慎小心,别说颙琰本人,就是他身边的阿猫阿狗,向来也是有求必应甚至求一应二。颙琰表面上对谁都是不凉不热,半斤八两,并没有亏负过和珅什么,连一句重话都没有。无论国泰的事还是李侍尧,抑或是曹锡宝暗地鼓噪倒刘倒和,这位嘉亲王从来都不哼不哈静若止水,可就是与他和珅两张皮不交心!他也奇怪,阿桂、纪昀、刘墉,怎么就没有这般苦恼?也异样,颙琰怎么百看都像瞧不起自己——是错觉,还是颙琰盼着早接大位有意疏远,还是本来的就眼红他手中的权和钱?也许都有,也许没有的,总之是说不明白想不清楚没处抓挠……想着乾隆这话,真比自己说出来还要切实,和珅心中真是百味俱全,感动里夹着怅惘,盼望里还有几分忧惧,一拱一热的胸中之气回荡,已是泪眼模糊,说道:“没有主子……您的栽培,哪有我和珅今日?此恩高厚世世生生难报!奴才愿主子永世长生,万年不老……只合奴才报答了老主子的厚恩……奴才无牵无挂了去……”
军事会议开得甚是肃杀,鹿耳门中军大帐地方不大,里里外外都是军将肃立,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七八只胳膊粗的龙凤烛照得里外通明雪亮,帐中一盘硕大的军事木图旁边只有海兰察和常青就座,其余的人一律贴帐站立,静得只闻帐外掠天而过的风声浪声和大帐鼓噏的牛皮磨擦声。
和珅吓了一跳,飞快看了乾隆一眼,觉得不是什么特指,才放下了心,说道:“奴才不过是据理而言。主子决意出兵,奴才听主子的,火速给福康安准备火药粮饷。”又顿了顿,说道,“方才主子说起禅让的事,虽说是千古盛举,奴才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跟了主子几十年了,不愿换主子呢!凭是换了哪位爷,奴才照旧忠心耿耿,侍候您老万年龙归大海,再死心踏地侍奉下一代,岂不更好?”
“诸位!”在岑寂中福康安扬声说道,“用不着文过饰非,因为主将无能,台湾已经全局糜烂!”他目中精光四射,扫视着大小林林总总的官员,又看一眼木然呆坐的常青,冷冷地转脸面向木图,用长竹节鞭虚指了一下,说道,“在福州我和海军门已经召集全体游击以上军官几次会议。这个仗怎么打,其实用不着多议。台湾四县已沦陷两城,诸罗是战略要害,解掉诸罗之围,全局就会翻转过来,军心民心就定住了!这么明白的事——”他突然转脸问常青,“为什么当初常督没有计议到?”
“不出兵?”乾隆皱了皱眉,“那怕不是好事?可谁能保林爽文不能占据全台?万一站稳了全局优势,又何以善后?”
常青没想到突然质问到自己,身上抖了一下,忙欠身答道:“卑职们几次计议也是这般儿见解,但台湾的官军太少,首尾不能相顾。试着攻了几次,都被贼匪堵回来……”他下巴颤着,声音也有些发抖了。
“喳!”站在福康安身边的海兰察应声答道,“标下遵命传令!”
和珅答应了一声要辞,乾隆又叫住了他,语重心长斟酌着词句说道:“……和珅呐,这些年你为朝廷理财,也维持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一些人……朕老了,不能事事明察,三言两语也有个风闻,积怨多了,难以善终啊……《劝学》有云: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你是明白人,这‘一堂和气’也是盼你们君臣一心,雍睦和熙的意思。你心中只有朕,朕自然欣慰,但以你年富力强,朕愿你长久为朝廷效力。”
福康安放缓了神色,又问:“常青、黄仕简、任承恩到了没有?”王吉保忙跨前一步,回道:“常青昨晚就到了鹿耳门,正在滩头等候欢迎大帅,黄仕简留守府城,其余的都到了。”福康安又问道:“那个守诸罗的是柴大纪?他没有来吧?”
“是!”
“回大帅,”听他说到柴大纪,王吉保加了小心,进前一步说道,“诸罗城被贼四面围困,我军联络不上,他还不知道大帅已经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