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贪和珅精算内外账 刚师傅宗学罚皇子
“攻打诺美喇嘛庙,选了五百精壮兵士,悬赏打下来每人一百两。”颙璇说道,“一百万是三军普赏,这五万不在其内。”颙琰见和珅发愣,说道:“八爷只是说说,再添加是要请旨的。福康安太阔绰了,这么着不心疼库银,敢情不花他公爷府的!”
他说得爽快干脆,温馨体贴里透着矜持自重,毫无卖弄做作模样,只如良友乍会执手言欢那份真挚热情,王尔烈只是颔首微笑。刘墉智珠在握的人,也不禁疑惑:总看他油滑取巧,其实怕未必尽然的呢!此时晨光彻透已经明亮,宫里小太监抬着马架子梯子挨个摘灯熄烛,王尔烈侧身站在石阶上,一眼看见王廉耸肩鹭步从里头出来,便笑道:“二位是大忙人,皇上要叫进了。十五爷今儿在户部会议,昨晚让我查了几部书的节录,我也得赶紧去了。”和珅道:“十五爷和八爷上回说到张照和高士奇的字。我得了张照手书的《岳阳楼记》,还有高士奇抄的《七发》,纪老夫子鉴定都是真品!我们不便呈送,回头送到府上,由王师傅代转如何?”王尔烈一笑,说道:“你不便我就更不便了。这个他要照价付钱的,我可以代为转告。想买,他自然就派太监寻你了。”说罢一揖而去。刘墉见和珅咕哝了一句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八爷,这五万是什么用场?”
“这是正人君子……”和珅略带怅惘说道,“没什么……咱们进去吧。”二人遂跟着王廉直入隆宗门,见只有阿桂在军机处门口和几个章京说话,刘墉是进来当值的,便径进军机处。和珅便知于敏中还没到,见阿桂熬得眼圈黯青,寒暄几句,知道他也要去户部,也不再等于敏中,略说几句“留神身子骨”的套话,便进来见乾隆。
颙琰听了失口一哂,说道:“我们会缺钱?缺钱也不找你!和珅你要当心呢!有人跟我说,圆明园工地上匠人的工银,从这个月降到二分五——从来都是三分嘛!上个月还是四分,年头年尾还六分呢——怎么减下去了?”和珅听了一怔,旋即笑道:“修园子是正项支用,谁敢动这银子?冬季和夏季都是四分,春秋两季三分。这个月短了下个月必定补出来的——爷明鉴,从云南老树林子、长白山里运来木料,一根梁柱材料上万银子,近日说又采到一株白檀香木,比雍和宫里的还大一倍不止。钱沣要一百万银子运来北京!他那里狮子大张口,福四爷劳军要用拨一百万,一时筹措不及就得寅吃卯粮。我过问一下是怎么回事,都是屁水汗流下苦力的人,不能短了人家的!”颙琰笑道:“我们管不到你,不过听了闲话白说说。当家人泔水缸,我们省得!”颙璇又道:“福四爷的一百万是官样文章。他写信给刘崇如,另要五万银子,这事你知道不?”
“承德外八庙几个喇嘛寺佛上贴金,户部现银短着,户部和工部几个司商量了一下,现在天气暖和,园工柴炭上银子要减下来。请示刘总管,他点头了的。”
和珅赶到西华门,天色尚未亮透,看表时还不到卯初。这里地面开阔,下来大轿,北面海子漾过来的风浸凉寒湿的,激得身上打了个颤儿,原来昏昏晕晕的脑子顿时清醒得眼亮心明。其时宫门已经启钥,但上早朝的还只和珅一个,孤零零站在石狮子旁,向东看,宫门里边灯廊纵横交织,宫阙楼亭侧影像窗上剪纸般贴在泛了鱼肚白的天空上,沿宫墙南北壁前也都悬着灯,下头钉子般侍立着善扑营的军校,一动不动的,颇似陵阙墓道上的石头翁仲。西边木石料场已经腾成一片广场,坦坦荡荡的空地上似乎有薄雾,远处的居民房舍都看不清楚,倒是西北方向海子一带水色清亮,摇曳不定的波光里透着垂杨柳婀娜摆动的枝条,姿态风情绰约万端撩人游思……再向北是一片桃林,那是看不见的了,但正是桃花盛开怒放时候,浓郁的花香随着风一阵阵卷漫过来,清凉甜香十分宜人。和珅想着乾隆说他“不雅”,此刻景物心情要放纪昀身上十首诗也作出来了,偏自己就不能!他揉颊捏眉的搜索枯肠,发狠要作首诗,无奈这种事再勉强也不成,越想有越没有,憋了半日,终于失望地咽一口气,不再作此妄想,踱回轿前,对府里跟来的家人道:“你们回去提醒着我,找一部曹寅编的《全唐诗》、李白的《蜀道难》、宋玉的《离骚》,还有诗韵的书我都要。”
“刘全?为什么?”
家下人答应着,身后却传来一个人的笑声,和珅看时,却是刘墉下轿过来了。和珅看着他一笑,说道:“今儿是你当值军机么?你笑我什么?我这几年只顾了读书,忘了学诗。想当个雅人,要从此做起来呢!”
办完这件事,和珅又赶到户部会议,听银钱出入账,安排派人和工部联络,踏勘金川筑路的事,说了漕运议河防工银,连听回事儿带指示,天已经黑了。因刘全管着圆明园园工,他不在,许多事议不上手,只问:“是谁把工银减了五厘?”他本来和颜悦色的,已经有人背后说他“一团和气”,突然变了脸。众人都是一凛,许久才有人笑道:“是刘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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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爷的话。”和珅看一眼颙琰,笑道,“哥儿爷们的读书银子奴才怎么敢克扣!银子是年初一打总儿就拨到内务府的,一文钱也不敢少了的,毓庆宫后书房上头流云托儿他们说朽了,要修我还没顾着跟户部说,账上头先挪过来用了也是有的。爷放心,奴才就是忙死,至迟明日下午银子就划过去!”他拍拍胸口,“——缺钱只管找和珅!”
<a id="ch1" href="#ch1-back">(1)</a> 此家风至道光到极致而成“朝风”,满朝褴褛君臣如同乞丐聚议国政。
和珅领了这道“密旨”退出来,看时辰已经到了午末,家里人送进军机处的饭都坐在茶炉的温水罐上,也顾不得再热热,口里胡乱扒两口,便说“饱了”。叫过送饭的家人吩咐:“去人叫刘全到午门外‘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石牌前等我——回去禀太太叫账房预备二百四十两银子送纪大人府上盘缠路费——告诉礼部在家等我的人,还有户部川陕司的人都到户部。下午忙过,我去户部会议勘修金川驿道——家里等着的各位大人那边,代我谢过,今天明天两天太忙,未必有空儿见面,且请散了。若有急事,明天下午在军机处说话就是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着,家里人垂手一一应着,几个来提水的笔帖式都在旁边赔笑,和珅这才看出是自己吃饭,他们不便过来打开水,和蔼向众人一笑点头致意道:“客气了。”便出了茶房,刚要走,见颙璇颙琰从军机房里出来,忙又站住了,满面赔笑道:“八爷、十五爷吉祥!去见皇上么?”颙琰兄弟二人也站住了,颙琰只是一个微笑,颙璇笑嘻嘻的,手指点着和珅道:“钻天猢狲钻灶屋里了?没当军机大臣天天能见你,当了军机大臣到处找你——方才我们见王尔烈师傅,有几个不入八分公远支宗室子弟说,一个月十二两月例读书银子,怎么没有发放?这都是有成例规矩的事儿,还要我们来寻你?你这军机大臣怕也管得太细了吧!”
“从此做个雅人!”刘墉越发笑不可遏,“不迟不迟!”刚要解说《全唐诗》里就有《蜀道难》,《离骚》是屈原创著,宫里一群人簇拥着逶迤出来,总有三十多个,大的年可弱冠,小的只有七八岁,都是皇室近室宗亲黄带子阿哥,由毓庆宫师傅王尔烈带着送出来。宫里规矩不许喧哗,一个个小大人似的踢踏踢踏迈方步儿,一出西华门,这群阿哥炸了窝儿似的一阵轻声欢呼,喊哥哥叫弟弟,“二叔”“三侄”浑招呼一气,约钓鱼的,请看戏的叫成一团,石狮子南边等着的老仆长随奶妈子丫头也都像地里冒出来似的拥过来,各寻各的主子,拉的扯的抱的亲的,哄着吃点心喝奶子的……什么顽皮样儿都有,西华门外顿时热闹得牛马市一般。和珅刘墉逼手侧身笑着,看这群开锁猴儿如鸟兽散,一齐向王尔烈拱手道:“王师傅辛苦,这群爷真够难为你了!”
和珅这才出午门左掖门忙“正事”。刘全已经等在外头,两个人将六七十名回族妇人筛了粗罗过细罗,拨拉来去精心挑选,又叫了王廉和芍药花儿出来帮着“斟酌”,看了相貌端详腰身,摸脚捏手的也自占了点空便宜。只可叹这些女子,在西域和卓部也都是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一旦沦落万里艰辛押解到此,由着虎狼士兵呵斥拨弄,满腹悲凄听小人作践蹂躏……足用半个时辰这才停当,和珅又密密细细和两个太监叽哝一阵子,看着押进右掖门这才离去。
“二位大人来的早——其实爷们在里头蛮守规矩,不劳费心的。”王尔烈微笑道,“我在辽阳当过三家村先生,东家的萝卜白米吃过三年,那才叫头疼呢!学生顽皮,你打他两下,东家脸上就带出个‘不然’来……”他看样子十分舒心顺意,一边说着,脸上都是开朗的笑容。和珅笑道:“我没进过毓庆宫,这些爷犯过,王师傅也敢罚?”“打我也敢,昨儿庄亲王的孙子就挨了我三戒尺,他和和亲王的孙子绵伦背不上书来,还争蝈蝈葫芦,绵伦才六岁,我这板子就下不去,罚他跪在宫外太阳地里背一个时辰的书。”刘墉听了只是笑,和珅却暗自咋舌:庄亲王还罢了,绵伦是乾隆嫡亲侄孙,每次见着,乾隆都要抱起来温存嬉逗的,他竟敢罚他的跪!王尔烈却全然不以为意,对和珅说道:“毓庆宫工字殿东边洗墨池子冬天冻得崩裂了,孩子们把睡莲池子洗得满池子黑水。我去问内务府,说这月银子还没拨过来,再要钱要找你,这里刚好遇见——宫里书房能不能拨点常例,一个月三十两就够用了,给伴读太监掌握,有些零碎使用就不必那么麻烦了。”“银子一到内务府,他就是个刁难,那个脸色,要点钱就似掘他祖坟似的!”刘墉笑道,“上回我见王孝去给宗学要钱,真似孙子见了爷似的,说声‘忙’,半截话听不完抬脚就走。王孝气得脸上没有人颜色,撺掇着二十四爷世子过去,一耳光掴将去,‘爷’就变了孙子,‘忙’也不忙了,钱也有了。”
“奴才尽量腾挪就是了。”和珅装出一副无奈样儿苦笑道。五万银子在他身上简直不算一回事,议罪银、关税、圆明园工银上一笔就划过去了。根本不用惊动户部,但他深知这位“十五爷”,母亲魏佳氏出身寒微,小户人家“把家子”悭吝的主儿,让太监买个金镯子还要亲自戥一戥分量,他新纳的山东侧福晋更是穷人出身,衣服穿洗得麻花了,细心对上布丝儿补上织上还要穿。<a id="ch1-back" href="#ch1"><sup>(1)</sup></a>十五阿哥俭朴也真有家教内阃在里头,说这样话一点也不奇怪。在这样人跟前越是像个“老账房”越好——却也不能传出去寒了福康安的心,因嘬着嘴唇,吃了苦药似的说道:“朝廷进项多出项也多,这就是个难!不过人家出兵放马斩头洒血的勾当,又着实打了胜仗,流出的血咬牙忍痛也得割放出来不是?”两个阿哥见他这般苦相,一笑联袂而去。
“宗学府那边有口号,‘缺学钱,不困难,寻个阿哥打太监。一巴掌二百两,两巴掌四百钱。若想八百三巴掌,一掌一掌都翻番!”王尔烈笑道:“这里毓庆宫不同,都是皇阿哥黄带子阿哥,清华郁懋的身份,老师不能支使学生作养这种风气。”和珅道:“王师傅,这事我今天就给你办下来。我准不让你为这些小事再来找我和珅。三十两太少了,还不够那起子黑心太监跑腿钱呢!我按月给你拨二百,你派太监去领,若不够,就时儿传话给他们说,就说我说的如数给,可好?内府谁敢在你跟前无礼,告诉我,我往死里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