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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台湾善后冤杀功臣 王爵加身意气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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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宁?”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李侍尧道,“你在台湾,我们几个天天一处吃大锅饭办事,什么话不说?有病是真的,想说说话也是真的。单是身上累也还罢了,从骨头缝里累到心里,那滋味就难说了。”

柴大纪心中又惊又气又悲又怒,却不肯低头,直挺挺跪着,说道:“当时我在病中,有军医和地方郎中为证!对丰开生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但我说后半夜过来侍候是有的——子时我服了药,过来卫护县衙,大人已经封门。”他略低了一下头又倔强地昂了起来,“福四爷的功勋名声标下岂敢不知?你要怎样,大约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听凭你发落就是!”

福康安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心中越发惊异不定,见几个人都若有所思含笑不语,恍然说道:“啊……我明白了!原来你们几个约好了的要诳我说话!”这几个人都是几经人世沧桑,电光石火中翻过筋斗来的人,都深沉得波澜不惊,只是微笑。刘保琪道:“制台没有约我们,可制台要说什么,我们心里有数。他大约要劝四爷急流勇退。他自己也要急流勇退的吧。”

“我初入城,没有召见你么?”福康安面颊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这真奇了,我并没说你不迎钦差,难道丰开生胆敢说假话?你为什么不来?”

“我已经奉到廷谕。”李侍尧道,“要调到兵部任尚书,兼任理藩院掌院大学士。”说完又补了一句,“圣旨还没下,军机处和毓庆宫都是这个意思,也就是下个月的事儿罢。”

柴大纪就这样死定了。因为福康安的奏折要杀四人,刑部兵部的官员都明明白白,“福四爷最恨的”是柴大纪。常青自不必说,总督只有“间接责任”,黄仕简任承恩驻师大陆,“与台湾本土驻军究属有别”,议亲议贵下来,这三人都是功臣后裔,而且黄仕简与任承恩二人均“无子”,循兴灭继绝之理,非犯十恶不诛。惟独柴大纪一条也占不上,守城有功丢地有罪、功罪相抵余罪死不足恤。解京部议下来堂堂正正,常青革职罢官,其余三人定的斩监候。一年之后甄别处情,黄任二人免决。只柴大纪在劫难逃。乾隆五十三年秋九月十四,羁押在顺天府的柴大纪被提刑官押赴柴市斩决。这日本来好好的晴日,突然浓云密布雷电交加豪雨如注。非时风雨大作,自然有些街谈巷议,说柴某临刑之际仰首望天,号呼称冤“庸帅(常青)无罪,畏战苟活失城失地者无罪,惟我柴某死守孤城罪不容诛!好公道的天!”刽子手也流泪,说道:“柴爷,我只能把活做得利索点——谁叫你做官朝中无人,又没有个好爹呢?”后人有议及此事,以为福康安诸般军务百无一失,收复台湾完全金瓯厥功甚伟。若论胸襟度量,比之乃父傅恒相去就远了。但此事若如乾隆皇帝清明在躬,不肯糊涂杀人,如何有这种颠倒是非之举?

平定台湾,自诸罗大战以后势如破竹,比福康安最快的预期还要快。其时李侍尧又调来贵州和湖南新练的营兵一万协助作战,三月之内连下凤山彰化两县,至此台湾全境势要城市山川重地连成一片皆在清军手中。只是逃走了林爽文进入山中,和台湾土著合兵约有不足一万,盘据在打铁寮一带山沟中,称帝也还是称帝,这皇帝穿破烂衣,吃红薯度日,已经一蹶不起了。

当下福康安封王诏旨发到,三军将士踊跃欢腾,自海兰察以下,贺老六、王吉保及侍卫戈什哈无不弹冠相庆。全军放假三天。牛酒犒劳都安排在福州城郊,全城烟花火炮爆仗连放三日,缙绅耆老盈门恭贺,总督衙门设八十桌满汉全席,与筵人员全都是流水出入,六十岁以上老人不但“恭与荣典”,还另外赏有酒、肉、香烛之类,俱各乐得欢天喜地。只苦了李侍尧,忙得人仰马翻,招呼了里边应酬外边,吃过了喜酒再吃贺酒,跑过了城里又到城外……他自己也是古稀老人了,一场忙碌下来竟累倒了。福康安在郊外大营也是各营串忙,安排水陆师驻扎营地防务,又送广东广西湘鄂川各地抽调来的军士回营,颁赐奖银抚慰伤号,弄得晕头转向。听得李侍尧病卧,心里更是张忙,委了海兰察提调营务,自带了刘保琪马祥祖一干人赶往总督衙门探病。早有戈什哈在仪门外,直接引他们到西花厅来见李侍尧。却见李侍尧身上裹着一床夹被,坐在安乐椅上正在吃药。

柴大纪硬硬地行了礼,长步迈出了县衙照壁。他突然想起早不知多少年,还是他当巡检时吃醉了酒,冒犯了“国舅衙内”福康安的往事,想起他调任湖广武汉城门领,票拟都下了,又没了声息,想起转调长沙观察道,又是吏部挡住,转调兆惠军中当参将,转调……都蹭蹬蹉跎了……全都拜赐这个哥儿……看看这座孤城,想想在这里坚守一年的日日夜夜。突然心中一酸,城池房屋都模糊不可辨,脚步也变得踉跄,踩在棉花垛上一样虚空软弱。他的心在柔荏中又一动,强烈的自尊又占了上风,猛地一跺脚,上马飞骑而去。

“你唬了我一跳!”福康安一进门便笑道,“我以为还不知怎么不得了呢!看来不相干的。”

两个公爵,而且柴大纪封的也是一等公——这很明白,当时诸罗危在旦夕,乾隆是为了激励人心表彰气节,换句话说权当“柴大纪死了”来晋封的——品秩一样,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金尊玉贵的天潢贵胄,一个只是一郡军事长官,小小的总兵,就这么僵住了,话越说越拧。

福康安不禁错愕,瞠目结舌说道:“如今这里百废待兴事积如山,不会的吧?谁来接印?”

“我问的不是这个。”福康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入城已经三天,为什么不来见我?”说着,像鹰隼盯准了小鸡,居高临下凝视着柴大纪。那起子文官端碗盛饭,就在大伙房门口吃,见这边风色不对,都停了说笑嘈闹,怔怔地看着这边情势。听柴大纪跪着说道:“原来城防被围,大帅命人射进两封箭书都收到了,书中有钧命,无论破贼解围与否,该员柴大纪均不得擅离职守,切实剀要维持诸罗治安。标下是奉钧命办事!”他已听出来福康安要无端寻事,语气里加了小心。但诚所谓秉性难移,柴大纪一世都是那种油盐不浸的刚愎人,傲得不近人情,尽管放了小心,这些话毫无转圜余地,——就是要顶你一下,你怎么样?——这味儿还是带出来了。

“大约是海宁。”李侍尧无所谓地说道。

柴大纪早已觉得了福康安在留意自己,突兀一句问到头上,还是受了一惊。他也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了,旋即平定了心头慌乱,却不肯失礼,从容趋前一步叩下千儿,说道:“标下台湾总兵柴大纪,叩见钦差福康安大人——回大人话,因为城门禁令已经解除,连日逃亡回归的居民返回,大人起居关防恐有奸民潜入滋扰,所以要加紧布置。今天一早标下就过来了,当时没有开衙门,又巡城一匝,来见大人时正在会议。未奉钧命不敢入内,所以——”

“你不能再任总兵了。”福康安冷冷说道,“台湾总兵把台湾失陷给林爽文,军法无情不能容。我撤掉你的总兵——你有话可以向军机处禀告。同时,我昨天已经传令,撤掉黄仕简任承恩的职,今天也同时宣布。用船送你们到福州,和常青一样,革职待勘!”说罢转脸,又大声道,“柴大纪的兵权由王吉保接管,要改编!”他冷酷地看一眼梗着脖子盯自己的柴大纪,毫无商量余地地说道,“你去吧!有话以后再说!”

李侍尧放下药碗,笑了笑,意思还要起身相迎,福康安抢一步上去又扶他坐了,说道:“我封了这么个王,名分上是高了,心里拿你作朋友看,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嘛!你跟着阿玛打黑查山那辰光,我还在保姆怀里呢!我心里看你是我的老叔叔呢!”李侍尧看了看跟福康安的人,一笑说道:“原来是你们,返谈店里的老人儿。都是好相识了,请随意坐,坐嘛!”福康安道:“戈什哈们都出去。保琪、同济、祥祖坐!”三人这才微笑着坐了。李侍尧摇头道:“我确实有病,也真的太累了——比打仗累啊……”他轻轻咳嗽几声,又自失地一笑。

“哼!”柴大纪一脸的不服相,别转了脸。

福康安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安慰道:“不妨的,也就这一阵子,过去就完了。你比我阿玛身子骨硬朗,好好将息就成。我在条陈里说的几件大事,单台湾府里办不来的。可惜朝廷不许我在福州,不然我们一同做起来看!”说着一叹,又诧异道,“你好像还有什么话?保琪他们也不是外人,若不方便,请他们回避,你畅开来谈谈。”

福康安还从来没有受过部将如此顶撞。他自己就是负才傲岸的人,碰上了一样盛气凌人的柴大纪。杀心一闪而过,眼中火花熠然一闪,却又按捺了下去。哼地冷笑一声,说道:“我无权革掉你的公爵。但我为全权钦差大臣,你眼中无我可恕,目无圣上其罪难饶。你说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说过你不可重用,我现在当众说你,你就是不可重用,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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