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台湾善后冤杀功臣 王爵加身意气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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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都注目着福康安不言语。
“分掉的地要还原地主,不予追究,要约束地主不得报复。无主土地先收官,然后分给赤贫——记住这一条,谁敢在这上头弄手脚捞钱,我用铡铡了他!”
“我要上表请旨,”福康安脸色异常苍白,声音也微微有点颤抖,“父丧未除,我就去山东剿贼,没有为父守灵,有亏人子之道。归还兵权,解散府兵,举家为老公爷守丧三年,然后我去奉天养病。我的王爵与开国诸东来之王有别,是守成有功封的。因此从我儿子开始要递降,直到平常庶人为止。多年征战,我的腰部受损,也有了痰喘的病,也该退下去休养了……”他不胜其力地又咳嗽了两声,才止定喘息。
“原来地土,林爽文逆匪有些已经分了,要不要追究分田农民?”又一个人起立问道,“有的地主遭难,全家被杀,地土怎样分派?”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椅子凳子一片乱响后人们出屋向伙房走去。福康安起身笑着送众人出了大堂滴水檐,远远见柴大纪过来,只作没看见,和几个县令点头敷衍着说几句,倏地收了笑脸,冲柴大纪道:“你就是柴总兵吧?怎么这时候才来?”
李侍尧笃定地点点头。
“没有话了散会。”福康安说道,“已经吩咐大伙房做好了饭。吃过饭,到中军计财处领盘缠和关防。”
“不成!”福康安扫视一眼花厅,“他败坏福建吏治,发了财一走了之,我还要弹劾他呢!也好,我就在这里,等着他来!”还想说什么,目光一闪,收住了。又缓缓道:“又要下什么雨,吹什么风的,天刚放晴,老鳖就要反潭么!”刘保琪接着他的话音说道:“学生没住过返谈店,他们两个住过,”他用手指指惠同济笑道,“当初贾士芳推过格,返谈店还有五贵登科一场盛事,这倒不假。他们五人——曹锡宝气死,方令诚气疯,吴省钦连连升官。一个老鳖反潭,人人俱不得安。”马祥祖却道:“他们拉你同去看望钱沣,幸亏你犯了疟疾,就这样,你在贵阳三元宫一囚半年,你还指望着人来救你。你没有倒栽葱就是好的!”
会场里众人发出一阵活跃的笑声。丰开生却认真地说道:“从大陆来的,连我们做地方官和兵丁都不能带家属。我们无所谓,三年任满转调走了,旗营绿营是常驻,没有女人就要找女人,到大陆鬼混,和当地女人混。大陆不准女人渡海,当地也缺女人,光棍汉多,造反就没有顾忌……总之,我说不清楚……反正没有女人不行。”他说着红着脸坐下,会场上人都轰笑。福康安起初也笑,但他立刻就想明白了,说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扼制了这个欲,就要横生是非。笑什么?我认为可以解禁妇女入台,但这件事要请旨施行。”众人见他一本正经,脸板得阴沉,一阵发怵,料想他还有事要说,都低下了头。
几个人原都是怕福康安知进不知退,骄纵傲上招来奇祸,没想到他一下子就被刺瘪了,瘪得颓唐无气,都觉得有点意外,正面面相觑,福康安又道:“其实你们这些话我心里想了不止十遍了。我的想头只要我打胜仗,每战必捷,朝廷用得着我就无妨,再就是人善遭欺,盛气凌人些只怕那些乌龟王八还怕些……唉,错了,从头到尾都不对头啊……”
“从军费里垫支。李侍尧的民政费用拨出后两下清结。”
“王爷,没想到你心境也是苦。”惠同济说道,“但我还是觉得你弯子转得太急。你一辈子都颐指气使豪气干云的,就有这想头也要慢慢来。你并无危险也没有把柄在人手中,福四爷还是福四爷嘛!”李侍尧笑道:“小惠说的是,是历练了的人了。人若改常不病即亡,所以你不能变得太快。”
会场一瞬间寂静下来,福康安偷觑一眼柴大纪,他在外边正和人吩咐什么,看去个子很高大,脸色却看不清,只走路有点蹒跚,只看了一眼忙收神到会场。后头一个县丞已经发问:“请大帅示下,这都要用银子,钱从哪里支?”
福康安此刻感念四人友情真是铭心刻骨,怅然一笑说道:“我都依诸位了。这么说还有事可干。海宁我不能让他再来坏台湾,要上折阻他来闽。皋陶也不要急着回北京,把我折子里说的几件大事办好再说!”他仰起身来:“湖广不是又有天地会闹事么?我去坐镇武昌,敉平了再回北京,先见见十五爷推诚谈心,一步步退下来。”接着,扳着指头数述台湾风土人情,何处可以植茶树,哪里可以栽桑麻,彼地能建市场,此方适宜建作坊……一直说到晚饭后又秉烛夜谈,也不骑马,竟打轿回营不提。
福康安听他们说笑起初懵懂,他毕竟天分极高的人,倏地灵机一动已经明白:自己信任重用的人,不是傅府的老人就是与和珅作对的人!招降纳叛的一伙凑集在福建,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业——这如何不招那些权倾朝野势倾天下的人疾忌!!!一时间想到他晋封为有清自三藩之后头一位功勋王爷,但觉脚下虚空得如万丈深渊,心也一下子直落下去,竟一时呆住了!良久,喃喃自语说道:“我辞了三次的,万岁爷知道我的心……”
“我……有。”坐在前排的丰开生怯生生站起来道,“本地鳏居的男人太多,能不能从大陆福建运、运些女人来?”
“想和四爷说的就是这件事。”李侍尧见刘保琪掏烟,自己也掏出烟斗,燃着了,慢吞吞说道,“我到北京其实就是荣养了,其实早年雄心壮志,这会子都冰消瓦解。老了死了完事儿。四爷,你如今封王,已经是特出恩典——就算皇上信任你,皇上可已经是近八旬的老人了——您想想,跟着您的这一群,真正能打仗的,无论两广、川、鄂、湘调来的,还都是您带过的兵……清军官场败坏,其实营务废弛军纪也败坏。别的行伍一摧就垮,惟独您的兵无坚不摧所向无敌!王爷,恕我直言,若是别的将军,十个有十个也完了,若不是皇上信任,不赏之功硬赏你一个王爵。如此风标崖岸,谁能承受得住?”
福康安侃侃而言,显见是深思熟虑早已胸有成竹的,见没了问话,又问道:“还有没有?”
这是透彻入骨的警醒语了,福康安早已听得身心一阵阵发寒,他的心随着李侍尧说话驰得更远,想到傅门三世荣贵、忠诚报国军法治府;想到颙琰多次说他“豪奢挥霍”,兵部人私议他养“骄兵悍将”;想到傅家奴才一个个都成了将军、副将;想到每当父亲冥寿,来赴筵的将军黄灿灿一片都穿黄马褂、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风贵盛场面……他一阵胆怯,又一阵背若芒刺,冷汗已沁了出来。早年乾隆与母亲的事他多年来也多少听得一点宫里含糊谣传,这种事为子为臣不但不能信,更不敢想,更不必存这念头了。此刻一下子都明白:这些知友比自己清醒,看得准而且看得远!思量着,深长叹息一声:“我一生耻于人言倚赖父祖功名博取功名,仗自己三尺剑立功名于当今,垂竹帛于后世。其实父亲一直在庇佑着我,皇上一直在呵护着我,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能耐。皋陶,既明白了我就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