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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鱼太守道路收冻殍 福公子荒庙救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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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银子你也不要购木料,”福康安道,“要全都用来买育秧稻种,运到皖南苏北,那里急缺稻种。这场雪——”他清澈晶莹的眼睛像要穿透墙壁似的向前遥望着,说道,“这雪过后,天气回暖,育秧赶农时比什么都要紧。我见皇上头一件就要说这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办,部里怪下来,都是我兜着!”

在轿中隔玻璃瞧着,外间飞花如绒似絮飒然而落,出来便知里外寒温世界迥异。二人暖轿酌酒,热身子下轿,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轿顶的雪团裹进脖项中,都是一个周身哆嗦的噤儿。马二侉子眯着眼,看看远山近廓,湖河港汊俱都是白得刺眼的冰雪世界,街衢村庄蒙在雪幕中,绰绰约约朦朦胧胧景物都不甚清晰,不由得说了声“好冷天儿——”,因见窦光鼐已俯身察看那冻殍,趟雪过来,一头问道:“这怎么料理?——您甭瞧了,这我见得多了,至少过去六个时辰了——可怜见的,才二十岁出头呢!”

“我这个侍卫其实是个虚衔,没有正式当差。”福康安略带无奈地咧嘴一笑,瞬间脸上闪过一丝孩子气,“阿玛<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一听说我说国事就训斥,说我是个马谡赵括,要多历练少说话。我娘像只护雏的老母鸡,只不离她身边,吃饭睡觉都盯着我,像是她打个瞌睡醒来我就会没影儿了似的——我真不得自由。皇上既叫我到行在,引见时我自然要奏的。”马二侉子问道:“世公子几时动身去南京?”福康安伸欠了一下,说道:“明天吧……明天雇几乘驮轿,到仪征去。我已经接到范时捷的信,皇上要在仪征驻驾。”

“这不是的么。”窦光鼐见他瞎张望,不禁好笑,俯身折了一枝递过来,说道,“你和我一个表兄一样,辨不出颜色妍媸。大家分苹果吃,他专捡又青又酸的取……”马二侉子这才留心自己脚下,短垣顺墙向北,莽丛丛灰蒙蒙一片齐项来高都是梅树,接过花枝在鼻子旁贪婪地嗅着,做怪脸儿笑道:“我还不至于全然不辨颜色。梅花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就看混了——”话没说完,窦光鼐已笑得跌脚,劈手夺过梅枝说道:“这是‘白’梅么?西子无盐<a id="ch1-back" href="#ch1"><sup>(1)</sup></a>都要你搅得一塌糊涂了!”他用手轻轻抚着,那梅枝杈分两条,似蟠螭又如僵蚓,绵延直伸出三尺余,胭脂似的花朵上,没有绽开的蓓蕾上,都挂着蜡霜,风雪里瓣芯挺铮寒香袭人,看去倍觉精神。

马二侉子一笑,说道:“仪征那么个小地方,皇上怎么这么好兴致?”

马二侉子的眼神却是不好,似乎是色盲,进了庙,还是看不清西垣下一丛丛的茂梅,一边跟着窦光鼐走,嗅着清芬寒冽的梅香,一边问:“哪里有梅?梅在哪里?——我怎么就瞧不见呢?”

“听说有一株老槐树,树抱树生了一丛迎春花。皇上南巡,这是吉兆。仪征县报上去,皇上自然要观赏——离着仪征还有四十里地呢!”福康安神色忧郁,看着被风鼓得一翕一张的窗纸,半晌才道,“仪征县真混账!”

几个人听了都笑。窦光鼐这才明白就里,因见福康安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府绸夹袍,特意地在显眼处打了几块补丁,外边套的是去了面的皮坎肩,沿边上露出紫微微的茸毛,一望可知是极名贵的雪貂皮巴图鲁背心改制应景儿的“丐服”,真不知道这位天家内侄,天下第一宰辅的嫡公子,又身为侍卫的哥儿,怎么个“沿路乞讨”而来。那姑娘吃了热饭换了干衣服,已经恢复了精神,她显然也被福康安弄糊涂了,眼目前这个小叫化子,竟有这一大帮人跟着侍候?一言半语也不敢违拗他的!来的这两个人好像也是贵人,却坐他下首赔礼说话谦恭不肯造次。三人的对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着边际。因见福康安伸手取碗,忙上前将茶吊子里的开水续上,拖着不合脚的大棉鞋用开水涮了三个毛巾,拧干了,热烘烘蓬松松递给福康安,又给窦、马二人各一块请揩脸,便悄没声蹲在墙角叠着乱七八糟的衣物被褥。

说话间几个骡夫已经安置好死尸,搓雪洗手说笑着过来。窦光鼐看院中脚迹,便知是送到西厢屋里去了,因问道:“没有惊动这里住着的人吧?”轿夫头儿赔笑道:“这又不是赁出去的房子,谁管谁呢!东厢里有人探头儿看了看,没说话又掩了门。”窦光鼐还要问时,忽然听得庙外来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后边有人追赶,有人大声吆喝:

“听说兰卿大人要调出四库全书了。”福康安道,“不知道吏部的票拟发出来没有?”

马二侉子听着点头,叹道:“足见风节。难为这句‘持洁矜哀红’!——嗯……不过‘昂藏’二字盛气了些,梅花是女儿情态,不如用‘含愁对东风’好些。”窦光鼐道:“‘昂藏’辞气是霸道了些,说的是。景随意转,这会子没有愁,不能强说愁,倒不如‘一笑对东风’,显得大方从容些。”马二侉子道:“我是胡说八道,哪里懂什么诗?上年和纪晓岚公喝酒,他说古今咏梅的诗都做滥了,最不易出新意的。还代桃花骂梅花,什么‘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独无称呼’,还有‘家家梅香都是奴’什么的,逗得我们好一阵笑。”窦光鼐笑道:“他那是调侃。此人最爱唐突西子刻画无盐,满口都是胡说八道。”

窦光鼐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位贵公子真的并不凭着是相府子弟出行,竟随时和朝廷六部有着联络;只是这么稚气未脱,能料理什么政务?——心里掂掇,口中笑道:“我也只有个风闻,票拟还没下来,现在还在办征集图书的事。”福康安点点头,笑道:“这也不是件容易事。皇上杀了假朱三太子张老相公,不少人吓坏了,有书也不敢献了,恐怕不能一味地胁迫。一头是地方官,缴书送库多的要奖励,记档考成,一头对藏书人家循循善诱,献出珍稀图书的可以表彰甚至授官。就是书中有违碍字句的,只要不是心怀恶意诽谤圣朝,也就罢而不论。至于古人书里妄分华夷分野的,更不必追究,删去也就是了。四库全书弄编纂的,养活了那么多人,又都是宿儒,这就是他们的差使。”窦光鼐听着,起先心里暗笑,以为小孩子故作深沉学说大人话,听下去竟听住了,这些话也正是自己心里想了多日的,却由这个少年和盘托出,不禁点头叹道:“何尝不是如此!大人见了纪中堂,很可以再提提。”

这是很大的一个院落,正殿和山门遭过火焚,已经几乎被夷为平地,七楹殿基下,齐整排列十二个栲栳大的雪堆,圆圆的,像发酵了的雪馒头,残存的东壁被烟火熏得黧黑,金翠交错的壁画依稀仿佛。由正殿入庙,庙后的影壁也已倾圮,空落落的大院鸦没雀静,两排厢房倒几乎完整无损,东厢北头几间房似乎还住得有人。连窗纸都糊得严严实实。空旷寂寥中微微闻得人语之声。西厢南头五六间房却是烧残了的,残檩断檐纷杂错落,都落了许厚的雪盖。袅袅风中满院流雪回荡,给人一种空寂落寞的弃世之情,只有院心那个硕大无朋的焚香石槽,槽北矗着人来高黑黝黝的破烂铁鼎,仿佛在向人诉说着这里当年的繁华。

二人听了无法回话,因便起身告辞。福康安却叫住了马二侉子,问道:“淮阳盐道那边库银还有十三万两,说没有你的话不能动用,是派什么用场的?”

马二侉子唾了一口,笑叹道:“踏雪寻胜来着,谁知碰上雪里埋尸——败了兴了。”窦光鼐笑道:“你这是富贵轿,坐这轿冲雪赏景,很有点焚琴煮鹤的味道——这五通祠虽是淫祠,地方儿选得不俗,左倚蜀岗余脉,右临瘦西湖岸,艳阳春日来游,怕不也是醉人去处?”他突然眼一亮,指着五通祠西边颓墙说道,“——你看那一带梅!”说着一提袍角,踩着道旁松软的雪便登上去。马二侉子随后跟了过来。几个骡夫将死尸搭在毛驴背上,架头扶脚的,却是循着道儿向西,又向北踅,趔趄踉跄逶迤径往五通祠。

“那笔银子是户部掌管。”马二侉子道,“因为查核高恒本来已经封存,修圆明园采办木料要使,这差使派给了我,所以有这个话。”

“这附近不知有没有庙?”窦光鼐无望地松开尸体的胳膊,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把他寄厝到庙里,再知会鱼太尊,由他安置就是了。”“如今扬州大庙都装修一新,要预备着御驾临幸。”马二侉子道,“那些和尚们未必有这份慈悲心,收这些死尸有碍观瞻……只可是土地山神庙、马王庙十王庙之类的杂庙野观,才可寄托这些冻饿殍尸的。”旁边一个骡夫笑道:“大人们好心肠的。像我们乡里,这种天气出门跑生意,一天遇上三五个不稀奇!这里驿道上了北坡,有座废了的五通祠,有的是空房子。爷们这里稍候一会子,小的们撮弄着抬他进去,出来咱们接着送爷们游玩。”

沁香不媚雪,昂藏对东风。

“还有些事比这个更要紧,”福康安又道,“我从北京一路来,虽然被这些混账——”他指了指吉保几个又看看隔壁,“被这些王八蛋们看牢了,成个‘哥儿乞丐’。走马观花道听途说也还是见了些京城看不到的物事。皇上这里南巡,原为视察民间疾苦,观风恤民。这是尧天舜地的圣举。一路看来,原在江淮趁食的外地饥民都被从驿道运河两侧强行赶离。这些人散处鲁南豫西,偷骗抢劫作奸犯科什么都干,府县还不敢申报。这些地方是什么所在?一个抱犊崮、孟良崮近在比邻,一个靠着八百里伏牛山又地连桐柏山,朝廷不知用多少力化了多少银子才敉平了匪患,又拥来这么一群衣食无着的人——已经有砸米店抢当铺的了——一人倡乱,就会万夫景从,宁不令人忧心焦虑?”

敛芬甘寂寞,持洁矜哀红;

他微蹙眉头,似乎是在对窦光鼐娓娓言心,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半点没有做作之态。连马二侉子也敛去了脸上笑容,心里暗自掂掇:傅恒教子有方,福康安这么点个黄毛稚齿少年,见识已在寻常朝廷大员之上了。窦光鼐早已收起轻慢之心,在凳子上一躬身说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少公子何不写成条陈上奏圣明?”

马二侉子见他忽然沉吟,笑道:“兰卿风雅士,必定有诗了。”窦光鼐苦笑了一下,略一顿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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