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荒唐王私访弹封疆 巧和珅逢时初交运
“我是功臣子弟,身上袭着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敢问你是什么爵位?”
弘昼见他发痴,因问道:“你呆呆的在想什么?”
堂上堂下顿时僵住。连吴氏站在院里也听得清爽,暗想,怪不的这少年举止斯文稳重机灵,敢情是真有大来头的!阮清臣也是大出意外,打脊背间泛出一股冷意。三等轻车都尉不是职务,但这身分别说是县令,就是见了总督,也没有下跪的道理。眈眈怒视着和珅,他心里已经犯怯,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只能咬牙横心往下挺:“你的爵位仍旧是空口无凭!你在三唐荒淫妇女聚赌滋事我们握有实据!来,不动刑谅你不招,给我按倒了,打!”
一时闲话中和珅才得知道,这位王爷是微服到甘肃,因是王亶望坏了事。又说起“圣躬操劳”,这次江南之行皇后病重,又有和卓之乱,吏治上头也屡屡惹皇上光火。皇上身边得力人太少,朝廷要着力物色人才……从纪昀家中官司逼死人命,又叹息做官做人不易。又说到福康安在枣庄生擒蔡七,和珅搭讪着顺口问仔细听,便觉怅然若失:迟走几日跟了福康安,不但免了这一灾,还能立功叙保……
“慢!”阮清臣问话,高文晋乐得旁观风色,见他要动手,忙用手一按,笑道:“我听着其中文章不小,问明白再处置最好。去人看莫怀古酒醒了没有,叫他过来。传吴张氏进来!”
“桂中堂要到兰州来?”
梁富云和黄富光二人早已听见动静不对,他二人职责是护卫弘昼,王保儿来到楼梯口,他们已冲出房间直入弘昼卧室,梁富云双手持锏,黄富光是一对判官笔护在弘昼身边。弘昼起初也是一阵忙乱,开后窗要逃,看看楼高没敢下。刘全说道:“爷甭怕!这是官府,不是劫盗的——说清白他们就滚了。”弘昼指着额上的汗笑道:“奶奶的谁怕了?我是嫌屋里热透透气儿——富光去叫他们衙役头儿进来。不的王保儿要吃亏!”梁富云道:“富光护着爷,还是我去。”从腰里取出巴掌大一块腰牌亮了亮便出去了。
“回大人,中堂已经来了!”
王保儿挣了一下,脱开那人手掌。他的脸变得血红——一半是被打一半是因为暴怒。他生性最是倔强,京华有名的“铁驴”,又最在弘昼面前得用,只有跟着弘昼欺侮人的,哪里丢过这种人?他也不言语,甩手闪开身,一个头锤扎身向当头那大汉下巴上拱了出去,那大汉在楼梯口猛地着了这么一下,上下磕牙咬得舌头鲜血淋漓,“妈”地大叫一声仰身倒下,把楼梯上挤着升阶的人砸倒了三四个,狮子滚球儿叠摞着下了楼。立时满楼响动夹着污秽不堪的骂声,风华老店所有的客人都惊动了。
高县令一怔,嘴角嚅动了一下,想问:住哪里?又觉得甚不合体例,心中已知跟着阮师爷趟了浑水。他在省城做官,自是历练得滑不留手,且阖城官员早有风声,朝廷要派人查勘捐监库粮的事,这个分量一掂便知重大,但勒尔谨和王亶望是合穿一条裤子的朋友,现就是惹不起的土皇帝,这个夹缝儿难钻!因放缓了口气,说道:“你跟桂中堂当差,有没有凭证?既在军机处当差,就该懂法度,窜到乡间小镇狂赌滥淫,不怕王法么?”阮清臣一听便知,这个滑头县令要慢慢磨审和珅,他却急着要查出那位“王大人”下落,一绳子缚了示众,他也压根不信阿桂会亲自来兰州——这是在总督衙门几个师爷和勒尔谨议定了的:不管谁来暗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浇一盘子屎,拉到兰州当街示众,修本翻做弹劾钦差,一下子便把水搅浑,变成纠缠不清的笔墨官司,这着棋虽险,仔细推详却是极漂亮的杀手锏。只是最忌迟疑,最怕慢,讲究“猝不及防”四个字。昨晚因请示勒尔谨误了时辰,派莫怀古去也没有稳住了弘昼,此刻哪里能再容高文晋再磨蹭?听着和珅一一细述怎样得病,怎样得吴氏调理照应,娓娓叙谈如诉家常,他心里一阵发急,在旁一拍桌子喝道:“谁信你胡说八道?没有勘合没有凭信,你就是平民,见了父母官,为什么不跪?”
“好小子,还真不能轻看了你。”弘昼笑道,“说道理给刘全,连你五爷也听进去了,有骨头有肉,好!王保儿要有这份伶俐心思,我早放他出去当官了,这里头有个道理分寸,还要讲究火候——你懂不懂?”他突然转脸问王保儿。王保儿却道:“这有什么难的?爷也忒小瞧奴才的了!奴才跟爷有年头了,当官只有两条,侍候上宪要像哄姨太太,服侍皇上要像对待老太爷,既要顺着道理也得留心着招他欢喜——惹翻了老爷子要抽篾条,恼了姨太太不叫你上床。你就是屈原,放你出去喝西北风儿怎么样?那可正就是说——”他瞪着眼,想了半天词儿,冒出一句:“雪拥蓝关马不前,拔剑四顾心茫然!”一句话说出来,立时招得弘昼哈哈大笑,手指头点着王保儿道:“不伦不类的你倒说得顺口,好好的唐诗都叫你这头驴给揉烂了。哈哈哈……”王保儿笑道:“奴才跟五爷投缘,就是侍候您的命——跟着您狐假虎威,哪个见我不敬?做官无非为发财,为有人巴结着受用。我看我和个官也不差什么。”他皮里皮气说笑逗乐子,连隔壁的梁富云和董富光也捂口儿葫芦笑。
一时便见人带着吴氏进来。她有点怯这场面,看一眼挺身立着的和珅,双手提提大褂前襟跪了便朝上磕头:“民妇吴张氏叩见青天大老爷……”怜怜看那群衙役,张牙舞爪面目狰狞,躲进吴氏怀中直说:“妈——我怕……”
至此,众人俱都心如明镜。刘全不禁叹道:“早见和爷十年,我也不至于十万家当赔净了!”弘昼道:“原来如此!你不说,我就把王府赔进去也是不得明白!”“这骰子玩水银争把戏算什么!玩赌到了极致,花样翻新奇巧变幻像万花筒……”和珅的目光变得有些忧郁,“我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我的本家叔爷,转骰子摸雀儿牌要几是几,缺什么牌补什么牌!平平常常的骰子落到盘中,闭目能听出哪一点落地……却把好大一片庄园都输掉了。强中更有强中手,赌场久战无胜家……刘全,我早已起誓肯可断指绝不再赌。你跟我,也不能再存邪念头。王爷就是我们的靠山,好生巴结做出官来,那才是牢靠基业铁打的营盘!”
“你们退后些。”高文晋摆手吩咐衙役,声气中已全然没有问案口吻,倒有点叙家常的口气问道,“吴张氏,听你口音是本地人了,今年多大岁数?”
“不止是水银,还有一块铁,嵌在红四另一边。”和珅冷冷说道:“姓方的戴那个大板指您以为是墨玉?那是磁铁!”他像蒙师给小学生讲课,捏起一粒骰骨,“这么着戴着板指在盘里摇,到了火候,六个四也是稳稳当当的!”众人早已听得目光炯炯,一脸憬悟神色。和珅指着骰骨一块凹处,眯着眼笑道:“八块小骨骰兑起,这里就有个空洞,叫‘藏珍洞’。想知道我怎么赢的么?这个洞太小,雕工们刀工常常先在上头挖下一片才好琢下来,这么着上下四方就又出来六个小空洞。水银是流的,放在桌子上墩,就流进小洞里,手指按按,手上的热气又能把水银逼回大洞——真正的玩家是要玩水银。水银比铁重得多,我在水银上头做手脚,他的板指就不灵光了。后来他们心乱了,输得昏了头,连茶商也是胡捏乱弄一气,怎么能不输?这里只能给爷粗说里头的道道儿。真正讲明道理手法,颠倒应用,恐怕得写一部书才成……”
“那……奴才就放肆,谢爷的赏了……”和珅熟练地给弘昼打个千儿,却不去搬那些银子,只笑道:“怕有一百四五十斤呢?背到九宫娘娘庙……何必呢?把吴家嫂子请来不也一样?”弘昼跌脚笑道:“你这身子骨儿。我打量你也取不走多少,谁知你竟是贼才贼智一步三计!好,你既有报漂母之情,我有何不能为季布一诺?”和珅笑着去了。弘昼觉得肚饿,正要叫王保儿去弄点心夜宵,猛听得楼梯一阵脚步乱响,杂沓淆乱踩得房顶承尘都直颤抖,里头夹着方家骥的尖嗓门儿:“就在这楼上!这是一窝子贼,只管逢人就拿!”弘昼还在发愣,刘全急道:“爷!快藏银子!准是方家串通了衙门的人来捉赃了!”他认准了弘昼身份,却是十分忠心,不管不顾将桌上银子一搂收了怀里便往床底下塞。王保儿骂道:“我日他奶奶的,谁他妈吃了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一拉门便冲出去,已见几个青衣大汉冲上楼梯,他双手一叉腰刚要喝骂,方家骥指定了叫道:“也有他在里头!”一早有个汉子飞身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夹脸便打了王保儿满眼花,晕了一下未及倒地,已被人劈胸提起来喝问:“你这狗东西,你主子呢?银子呢?”
“我的勘合凭信是这个方家骐给毁了的,我住店他是店主,难道不登记?你问他!”和珅冷笑一声指了指方家骐,“我的勘合如果在手,恐怕你们得给我跪了!”
弘昼听得不时地点头感叹,末了,眯着单泡眼喟然说道:“也是你命中该有这一劫,中间贵人相救——瓜洲驿你要不救靳家儿子,未必有这样的好报。”王保儿笑道:“依着爷说,那个穷要饭婆儿还是‘贵人’了?”“那是当然!”弘昼正色说道,“比如和珅捐银买炭救靳家,和珅就是靳家的贵人,穷困中又遇到我,我就是贵人——你以为文王易经里的贵人和世上这些戴官帽子的是一回事么?这么着,这里许多银子你随意取,取得动的就拿去报恩,也就是她缘中应得的福分。左右这些钱也是你赢的,派个正经用场也是该当的。你很投我的缘,索性跟我一路肃州去。回来我给你叙保!”刘全看看满桌包裹垛着的银子,心里划算着这是好大一份家业,说赏人就赏人了?这位王爷好大的手面!他咽了口水,傻子样瞪大了眼。
“凭什么?就凭你在军机处提茶倒水当跟班?!”
“噢……奴才走神儿了……”和珅道,“说到福四爷,这回在江南也见了的。原先早年在宗学和福大爷也相熟的。奴才倒霉没造化,要跟了四爷去逮蔡七,选出去当个县太爷那是稳稳当当的……”因将在瓜洲渡驿站周济靳文魁家花尽了银子,一路潦倒来到甘肃,得了急病受吴氏求治恩惠的事一一备细说了。“如今见着五爷,就是奴才时来运转了。受恩不报非丈夫,求五爷赏点银子,一来作回京盘缠,二来且安顿吴家娘母女不受饥寒。奴才回京告贷也必要还她这份天大恩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