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聆清曲贫妇告枢相 问风俗惊悉叛民踪
“回爷的话,没有!”葛逢春紧张得声音发颤,“丰县驻有一个棚的兵。……枣庄各衙的衙役集起来倒是有四百多,只是这些人除了要钱、欺负老百姓,什么也不会。用不得的!”
他这时提“鹂儿”自有言外之意,福康安不禁一笑,说道:“我没有你大,还不懂什么叫风月之情!都到我屋里,我得了一着好词儿,极新鲜的,教她们唱出来听听。”黄富扬笑道:“待会儿枣庄的王八头儿一定要来拜山子的。人精子跟爷,我回屋等着他们。”福康安听了无话,径进屋里,让刘墉坐了椅上,那中年妇人坐了墙角叮咚砰调弦,人精子站门口侍候。福康安从袖中窸窣掏出一张纸递给小姑娘,道:“你把这词儿背过来,就这词儿配曲子唱给我们听。”刘墉凑过来看时,一眼瞧见满纸密密麻麻极正楷的钟王体小字,全都是御笔,吃了一惊退后一步,说道:“这是——隆格爷的词儿,少公子哪里得来的?”“这是河间公的词儿,隆格爷瞧着有趣,抄了赏我的。——怎么,你不认字么?”
福康安双手紧攥着椅把手,皱眉盯着前案上的纱灯,目中幽光流移,半晌才道:“蔡营附近有没有山地?或是有别的能盘踞固守地方?”
刹那间琵琶声划空而起,大弦切切小弦嘈嘈,或如莺啭春流,或似水滴寒泉,一时如雨洒荷塘,一转间又若溪水婉转击岸漱石,清清泠泠容容与与回肠荡气,一曲《吕仙一半儿》又一曲《红绣鞋》接着一曲《耍孩儿》,那姑娘依着词儿随节就拍,或颦眉含嗔,或娇羞支颐,劈手摆腰、窈窕娉婷作态而歌,毕竟是吃开口饭的,竟唱得一字不错。刘墉不禁鼓掌笑道:“好!声情并茂!”福康安却道:“声茂情不茂。也难怪——这已经难为你了,毕竟是没练过的生曲儿词嘛。捡着你们熟的再唱一段儿……”那姑娘向母亲一颔首,弦音又起,那姑娘咏叹一声:“我想一百二十行,门门都是求人吃饭。偏俺这一门却是谁人制下的?好低微了啊……”微气游丝悠长缓缓唱道:
“蔡营向北二十里就进蒙山,向西五十里能到微山湖,西北二里有座荒冢,上面有‘田将军庙’,香火不旺,据庙也能守……”
他读着,忽然觉得那姑娘身上一股处子幽香袭来,忙把定了神,匆匆念完了,退后一步挨床边椅上坐了,又打量一眼她,木然说道:“唱吧!唱得好有赏!”
“明天给我地图!”
“唔……”福康安若有所思地靠向椅背,“原来是这样……这里的征税所、刑名所、驿站必定是想另设县治,你也想的是把丰县县治迁过来是吧?”
“我们是直隶人。”那妇人收起琵琶,见人精子递过茶来,欠身接了称谢,捧着杯子道,“才到枣庄三个月……不在乐籍,人地两生,糊口很不容易的。”说罢低头,小心翼翼呷了一口茶。福康安道:“听你口音,是唐山人了?你很可以到北京,就卖艺不卖身,八大胡同全口饭也还是容易的。”“俺们是河间献县人,”小姑娘苦笑了一下,“得罪的对头太大,在北京做官,去不得北京的……”
“这么大的事是得皇上点头的。”葛逢春收了毛巾又给二人续茶,小剪子替他二人身边的烛花剪了,殷殷勤勤手足不停服侍着,笑吟道,“奴才的心思主子一猜就着!我在丰县已经三年任满,报的‘卓异’考绩,升到府里这儿还归我管;升不了,还得求主子照应,这里革镇建县,就调我这边来当县令。”
“这是《金钱池》里杜蕊娘的段子。这样的唱法……”福康安顿首皱眉,“我还真是头一回听的。”“音为心声。”刘墉连连点头叹息,“没有切肤之痛,再唱不到这份上。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嘛!”
刘墉看了一眼福康安,又看自鸣钟。福康安会意,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是闲话回头再说。叫他们回避,我们说正经差使。”
好良宵,正与女娘偕,佳人抽身去得快。扭着她,却把那手推开。演出那百般态,珠泪儿点滴落窗台。柳腰儿斜倚栏杆外,又将那木槿花儿抓下来。振精神、步香阶,即时不见那秀才。已还书斋。许订佳期,毁前言,又把相思害。朱帘半卷莫卿奈,金钗懒向头上戴。神前伐示,永和偕,酒醉心狂,莫点水来解。荷戈人小脚儿欣然肯招,刻骨铭心,又何尝把刀儿带……
“是!”
“这是仿元曲制的词儿,”福康安道,“里头暗藏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又丝毫不着痕迹,寓意于情,委婉曲折,虽说不登大雅之堂,小巧风致也足令人销魂。你听着了!”遂上前站在女孩子身边,手指着字行念道:
福康安细白的手指揉捏着眉心,又问:“这附近四十里地内有没有旗下营兵,或者是汉军旗营?”
“婢子不识字……”那姑娘忸怩地说道,“请爷念一遍,我就能记得的……”
这一板唱得抑扬顿挫,句句掷地有声,字字咬金断玉,毫无含糊矫饰。连人精子这样的江湖痞子都听得心里发颤。
仆从侍女们退出去了。福康安命葛逢春靠近坐了,便说起蔡七的事:“……他是钦犯,刘延清老大人四下网罗遍天下寻他,想不到竟躲在枣庄。蔡七是一枝花的余党,里边或许还藏着台湾那个姓林的。逃了,是你的弥天大罪,顶子也保不住,升官更是休想,擒住也是弥天大功,别说知府,道台也是稳稳当当你一个!我们想听听你有什么主意。”刘墉问道:“这事你事先知道一点蛛丝马迹不知?”
无钱的可要亲近,只除是驴生角,瓮生根!佛留下四百八十衣钵门,俺占着七十二位凶神!才定脚谢馆迎接新子弟,转回大霸陵谁识旧将军……投奔我的都是,矜爷、害娘、冻妻、饿子、拆屋、卖田、提瓦罐爻槌运……恶劣为本!板障为门……
“卑职真的是一无所知!”葛逢春早已听得双目眈眈,两手僵硬地按着双膝,沉吟着道,“刑部只有一张海捕文书,我的官小,看不到邸报。只是听说蔡七逃到了安徽,又有风传说进了大别山——却敢情在这里?!枣庄这地方别看是个镇,鱼龙虾鳖百行杂处,就设县也是顶尖的繁缺,地下肥得往外冒油,地上三六九等人谁不来刮?蔡七在蔡营,他没作案,又有银子,谁管他的闲账?少主子这一说,奴才真的惊出一身汗来。怎么个调度法?请少主子和刘大人说了,我一切照办,我自然跟着办这案子!”
则俺这不义之门,哪里有买卖营运?无资本,全凭着五个字造办金银:恶、劣、乖、毒、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