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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油滑老吏报喜先容 风雨阴晴魍魉僭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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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刘墉算计精当,山东上下文武都有功劳,独独把葛孝化晾起,让他有苦没地儿诉。但葛孝化老谋深算,比他们更精明。早就写好了报捷信,差专人飞骑直递扬州御驾行在军机处。比八百里加紧驿传还要便当快捷。这边筵席酒未开樽肉不熟,他的信已经上路了。

他话虽说得宽松温和,但事理透析却犀利如刀,把一切障眼的往来纷繁事物,纠缠不清的人情扰攘一把剥去,锥骨透髓直捣要害,直有洞穿七札之力。顷刻之间,纪昀觉得再也不必顾虑什么,再也不敢虚与委蛇遮饰什么了。纪昀略一俯仰,岳钟麒在旁叹道:“主子这话真是洞若观火,圣明烛照奸蔽尽现!老奴才在京闲居,甘陕旧部进京见面,说起道路天气,连着这几年甘肃雨水充足,祈连山下的春小麦一亩都能打二百多斤。武官们抱怨道路翻浆泥泞难行,还说甘肃官儿精明会做官,都发了。奴才待罪之身不愿多事。他们姑妄言之,奴才姑妄听之而已。皇上这一说,奴才心中像点了一盏灯。甘肃原本苦旱之地,年年赈灾。这几年赖皇上洪福风调雨顺,敢情还在冒请赈粮?他们竟敢将历年几百万银子都私分了?这可太骇人听闻了!”

末了属名却是“奴才葛孝化”。

甘肃藩库供应青海大堂牛皮帐篷霉坏的事已经有几封廷寄往来文书。兵部说这是两年前才新制的帐篷,从呼伦贝尔购进时兵部派人验过,都是一崭儿新的壮牛皮缝制,库存不到两年发到营里就霉坏,不可信,疑心青海大营军官冒支报损。尹继善派袁枚去核实,兰州库房说“无损”,有领货兵营的戳记签名为证。兵营长官请尹继善到营检看,又确是霉变不堪。几千里外三方各执一词公婆各理,吵得沸反盈天,陕甘总督勒尔谨差点把袁枚扣在兰州,“正法以正视听而慰军心”。可怜袁枚一介书生,名震天下的大才子,为肃清西安兵患得罪了青海甘陕的丘八爷,为牛皮帐篷又惹翻了甘陕官场,为设义仓垦荒田激恼了当地士绅,弄得四面楚歌。幸亏尹继善百般回护,调回浙江任钱塘知府,偏偏现任的浙江巡抚王亶望就是前任的甘肃布政使,都是串了一气儿的,来了不接见,不放牌子不给差使让他“候补”,淡淡地“把你晾起,你怎么样?!”袁枚一气之下拂袖南山……这里边关联错纵繁复,在座谁也没有纪昀清楚,但这其中的人事险恶,也属纪昀顶顶明白:且不论勒尔谨是勒敏的族叔,不但是功臣之后,也是跟从乾隆十四叔允西海征战的悍将。即王亶望因在甘肃征粮有功聚财有道,迭受表彰为“能臣”,乾隆去海宁前一日还特别下谕,加恩赏给他八旬老母貂皮四张,大缎两疋,还有亲笔御书“人瑞国祥”的泥金匾额……明知其中古怪隐情多,想想连尹继善身历其境都料理不开应付维艰,何况自己一个汉员?反复沉吟着觉得漫无头绪,与其说错不如不说,正思量着没做理会处,弘昼说道:“王亶望这人请皇上留意。您去海宁,臣弟在后船随驾,运河两岸梅花盛开,还有月季、夹竹桃,是花都开。上岸找百姓悄悄打听:不是季节,怎么花儿都开了?是祥瑞?——不是的。是花银子从江南扬州花房移来的,盆子摔了现栽。诚孝忠敬奉迎老佛爷带了假味。臣弟见他那副胁肩谄笑的嘴脸就恶心,分明是个——”他突然打住,嬉皮笑脸道,“臣弟又说走了嘴,皇上原谅!”

……奴才职在府牧,庸庸营营,唯以境内赈灾抚贫,协调民事馁安地方为事。万不意此逆天巨獠潜蜇治内,闻惊之下既骇且愧,当即部署所辖各县所有衙署吏役扼守大小要道,清查户籍,捕拿可疑行客而已。未有寸功可言,敢云薄劳之建?然蔡七乃天下之渠魁大盗也,彼之就擒于枣庄,非一郡一府之庆,乃天下衽席百姓之喜,我皇上洪福被笼宇宙之瑞。奴才欢快踊跃之余,思及主子关心,用是亟告慰怀。因不知主子随驾与否,特发寄北京及御驾军机处各致一函,顺便请刘老大人延清纪老大人晓岚拆阅。主子颜喜心悦,则奴才之愿也。并祝刘中堂纪中堂万福,恭叩我主子康泰金安

“你说嘛!虽然你散漫无羁,朕还是愿听你的实话。”乾隆笑道,“谁为这些事罪你来?”弘昼笑道:“说句好听的,他这人言过其实。说粗一点的,是个拍马溜勾子舔屁股的角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种人只要不贪,永远是个不倒翁!”乾隆道:“朕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原来不过如此!朕在藩邸见有些人在先帝跟前这模样也恶心。君临登极才知道,人性趋高谀上都是一样,有的是内根不正外头道学,比这外露的更可恶可憎。既然都趋高谀上,不能单凭‘嘴脸’判别。说他好要有实据;说他不好,也要有实据!朕见过个‘马脸相’的,你看他撇嘴瞪眼愁眉苦脸,他其实是在笑;你瞧他笑眯眯的,那是在哭呢!”说着呵呵地笑。

纪昀不禁一个莞尔,见范时捷进来,笑道:“你见没见过这么长的封款?”将信举起扬了扬,几个军机章京也都笑了。范时捷道:“这就好比人家中了进士,街混混儿比官府的京报来得快得多,是讨个喜钱的意思。羊群里跑出兔子,比羊能,日他姥姥的这小子真个别——还不赶紧拆?皇上整日问这事,老延清和傅恒听见,不知多高兴呢!”纪昀剪了封口,看那信封,足足是份万言书,不知是哪个师爷的手笔,一色瘦金小书精神硬朗,将福康安刘墉如何微服私访,闻变不惊,密地调度部署,迅雷不及掩耳包围蔡营,官军压境十面埋伏而蔡七尚在梦中。又写官军如何连夜奔袭策应,人人手执长绳拖带火把,以三百之微军成五千之疑兵之阵,贼匪惶惧如入天罗地网,军民衙吏同心协力共擒匪魁……种种情事写得如同身历其境目击无余,生花妙笔时有惊警之句,看得人神动心摇。说到他自己,葛孝化却是谦逊惭愧不已:

“皇家内廷征使银子就叫‘纲’。‘引目’是官办盐陀子每陀的价银。”

纪昀心里叫声惭愧,忙抽出信来双手呈上。乾隆接过一看便道:“姓葛的好字,写得精神!”便凝神细阅。众人端坐注目,只见乾隆时而敛眉凝目,时而颔首微笑,时而俯仰沉吟,时而抚膝慨叹,末了笑着递给岳钟麒:“你们也看看!难为这两个年轻人少壮有为,很给朕争脸……葛孝化的文章写得也好……”纪昀有的没了的谈笑风生,比出康熙年间刘七麻子一案,又比芜湖盐商放炮造反,连着说齐二寡妇一枝花诸人,又比论傅恒黑查山,雍正朝名臣李卫招安窦尔敦……种种前案殄灭割据逆案人犯,优劣长短相互辉映参照。“大小之势对垒之形虽然各有同异,哪一案不要耗国库数十百万,哪一案都有误伤良民的……”中间夹着弘昼插话凑趣儿,把乾隆听得乐不可支,因道:“老五说的不错,这确是国家祥瑞之气。圣祖世宗爷和朕三代努力教化,百姓深明大义,福康安他们才能如此顺利,不然,有的从贼抵抗,有的窝匪不报,仓猝之间良莠不辨,哪有个不误伤好人的?”他想说得庄重肃穆些,竟是无法挂下脸,仍是笑逐颜开。

“什么叫纲引目?”

“实在是非同寻常!”一时岳钟麒和尹继善也都看完了折子,尹继善由衷一叹,“奴才细思当时情形,不能请示待命,不能延误时分,为防走漏消息,连官府也不能全然信赖,又无大军可以就地调动,真将才也!运筹帷幄,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出奇兵用疑阵都在间不容发之中,一步错了,就没有这个全胜之局!”岳钟麒也道:“这确是一场野战。不是靠地方政府也没有全指望大营官兵,这个战例很个别的。”

“一件是高恒的案子,”范时捷就着纪昀的火媒子也燃着了他的水烟,咕噜噜吞云吐雾,“新任两淮盐政尤拔世有折子,他交到户部十九万多银子,说是上年留的纲引目,共是二十七万八千余两。这是商人每引缴银三两的成例。他的前任普福支过八万五。现在高恒出事,请旨银子是缴户部还是缴内务府?”

弘昼偏着脸想想,无所谓地说道:“臣弟没什么实据,就是瞧着这人不地道——事事谄者待下必骄,不也是情理?臣弟信得及尹元长,才去一年多点吧,看去老了十年,也是凭据。元长说要牛皮帐,那肯定得赶紧办——真奇怪,甘陕年年闹旱灾,干得寸草不生的,怎么会霉了牛皮帐霉了粮?”

延清公晓岚公拆转阿桂公,为瑶林崇如大人生擒匪首蔡七大捷一喜——奴才葛孝化泥首叩安

他说得平平淡淡,乾隆却听得心里一震,像是被提醒了一件极要紧的事,一边极力思索着,一边说道:“不但牛皮帐,花生核桃这些也要兵部列单作军需供应,定成常例。既然萝卜能运上去,可以从内地征购。青海藏边阿里驻军待遇,还有乌里雅苏台、天山大营的粮秣军饷,下去尹继善和老五议个条陈,朕批给兵部照准办理。军士没菜吃,那些荒旱之地又无法种菜,这不是小事……”说着灵机一闪,也是想得有了头绪,突然转脸对纪昀道,“历年的各省晴雨报表折子是留在北京了,写信给阿桂,誊录一份用六百里加紧送来!”弘昼和尹继善正聚精会神聆听他前头指令,感慨乾隆深仁厚泽体恤前方将士,猛听得话题一个急转弯儿,对纪昀说起“晴雨折子”这八不相干的题目上,都一下子僵怔了。岳钟麒一直低头在想如何劝说乾隆警惕阿尔撒纳的诡计,也一下子抬起头来。只有纪昀心中机警明白,一转眼间已知乾隆对勒尔谨和王亶望起了疑窦,但这样的“圣明高深”万万不能一猜就中,因故作发愣,一阵子才道:“臣遵旨……不过,圣驾这就返驾回銮,过去的晴雨表不是要紧折子,恐怕已经存档了,一时未必凑得齐呢。皇上怎么忽然想起这么档子事了?”

当日正是纪昀当值,习惯成自然地把一高摞子各地奏折分门别类检看着,捡到葛孝化这一封看时,信封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是老五提醒了朕。”乾隆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狰狞,语气中仍是十分平静和祥,“朕是想看看甘陕这几年的旱涝——是旱,牛皮和粮食不该霉得一塌糊涂;如果是涝,朕记得像是因为报旱灾几次免赋请赈的……”

乾隆一百个心思想升福康安的官爵,一来他初入值侍卫,再者年纪幼小,无功晋升众人难免不服,有了这份功劳,心里这份欣慰局外人怎么也不能体谅的。转念一想尹继善的话,反而冷静持重了下来,转想刘墉是文臣,按野战功勋又如何计劳,又思福康安果真是班班大才,纯粹以武功出身,似乎可惜,一功之下赏赉过重,又易增他虚骄狂傲之心……想着,心思已是清明底定,笑道:“其实朕更取他们忠君爱民不计利害这份心。这个仗打得险。如果有了半分敷衍心,先来请旨,或先与山东省台驻军联络商计。商计停当,贼也逃了,他们也没了责任——这就是寻常庸吏伎俩。傅恒有子!刘统勋有子!朕心里欢喜无法形容。但他们毕竟年轻,还要砥砺磨练琢玉成器才是。”他顿了一下,“朕料他们的折本今夜明天可到,军机处先议一下,要从表彰勉励上作文章,下边有功人员保叙照常。他们的功劳,虽说朝廷有制度,宁可从低或者记档,待差使办完引见时再说不迟。”几个人哪里知道一霎功夫乾隆转了若许的念头?还要说时,乾隆笑道:“等他们奏折来了再说这件事吧。纪昀报个喜讯冲一冲也好,朕心里其实郁闷,吏治才是一篇真文章,真文章才真难做——先帝不知多少次说这个话,当时只是设身处地,现在却是感同身受了!”他敛了笑容。

纪昀坐回了身子,笑道:“这么郑重其事的?”他和范时捷熟透了的人,虽然平日散漫嘻哈,较了真的事却从不马虎,此刻这副似笑不笑的神气也有点让人心怵,心中起了警觉,脸上却不带了出来,说道:“请讲。”说着打火抽烟。

“奴才刚才说到牛皮帐篷,五爷回京请召集户部兵部合议一下。现在来不及分责任,先从武库司调拨的五千领帐篷是绝不够用的。不拘从科尔沁或者察哈尔急调购买五万领,发放青海驻军要紧……”尹继善双手据膝端坐,眼睛盯着前方不紧不慢说道,“辨是非可以从容去辨,兵士们受冻饿不能从容。青海地势高寒,有的大营营区一年只有一个冬季,冻土不能种植粮菜,吃霉粮住破帐房。奴才去视察,士兵们人人面带菜色,有的整营都是鸡视眼,一到黄昏变成一群瞎子!我请旨户部配调花生核桃大枣瓜子,运到军营,从军官到士兵满堂奔走欢呼,‘万岁圣明!体恤我们当兵的可怜!’后来再调,就调不动了,兵部户部都说平原营房兵士只吃青菜豆腐,军需供应不能厚此薄彼。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地方一百斤羊肉想换一斤青菜也没处换!一车萝卜送营里兵士们围上来一会儿就啃个精光……奴才亲自进大伙房,干菜羊肉雪米饭吃了两天,真真是难以下咽……”他仿佛至今不胜那份苦涩,嘬着嘴唇皱眉咽了一口唾液。这一刹那间,纪昀才留意到尹继善变得黑而且老,不但胡子苍白了,原来又浓又密的头发也变得异样稀薄,总起辫子也不过拇指粗细,软软地垂在脑后。想起两年前同游清凉山,尹继善那份风流儒雅,顾盼间奕奕精神怎么也和面前这位深沉持重形容憔悴的军机大臣印证不到一处。

“这个人我认得。”范时捷笑道,“原来在无锡当县丞,后来攀上了高恒,抬进了汉军旗,又运动内务府转到阿桂门下,又结识了岳濬转到山东临沂县令。别看不哼不哈,拍起马屁来丝毫不着痕迹——这不,又拍到你两位头上了。”纪昀笑道:“是,他会不知道阿桂在北京?不过,这个马屁拍得响。天天有这样的好消息,皇上高兴,我们也不至于忙得焦头烂额,这件事得立刻报皇上知道。”说着便站起身来。范时捷道:“我刚进去见过皇上。他刚从海宁回来,连着见人办事,又预备着返驾。又连夜听岳钟麒汇报军情,太后老佛爷又感了点风寒,娘娘体气刚好一点,也要时时照应,刚我离开时皇上还说要假寐一会子。你这一进去报喜讯儿,他还休息得成么?再说了,福四爷刘墉的报捷奏折还在路上,你抢先去报喜也不好,至少也得知会一下延清公一道儿进去才好。我来见你也不为无因,我要先回北京户部去了,有些事得向你这军机大臣领教……”

乾隆一边听,一边也在审视尹继善,点头说道:“不要管别人说你什么,朕深知你的……那么忧谗畏讥的?朕虽然远在北京,你人在西安心存君国,巡行西宁兰州深入大漠,朕是如同在你身边……元长,你不要落泪,听朕说,你在江南做官日子久了,一向得心应手惯了的,一旦去了北方,那里吏情民风都不相同。又是以带兵为主,又是军机大臣和纪昀他们一样参酌政务。你想事事顺心,哪里能够呢?袁枚在西安呆不住,他想抚琴而治,西安地瘠民穷只有石头板,哪来的琴?把军棍兵痞赶出了西安,当地土豪劣绅强悍刁民,照旧还得用板子木枷对付!他不懂三秦政治和江南的不同,不能像江南这样单靠理喻教化治理起来游刃有余,秦塞函谷不是吟风弄月之地啊!袁枚的《随园诗话》朕是很赏识的,既不肯做官,且置闲几年,泉林著书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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