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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表烈臣贤祠赋新联 奉慈驾仪征观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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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着“怀(槐)抱迎春”的三株老树,在距仪征城北偏东的五十里铺,原是个不足一千户的小镇,离着仪征只有四十里之遥。乾隆昨夜听刘统勋谏劝,什么大驾、法驾、銮驾的朝廷礼仪车驾轿舆一概不要,只太后独乘一抬凤亭銮车,由钮祜禄氏带两个嫔妃同车侍候,皇后坐一辆丹凤朝阳络车,八匹健骡拉着随后而行,几个答应常在又低一等,都是四人抬明黄毡包纳象眼暖轿。皇帝以下,除了刘统勋纪昀两位军机大臣,五十岁以上的督抚大员骑马相从,其杂随驾官员无论品级都竟只能安步当车。传下的圣旨改成口谕,变得异常简捷——“朕以孝慰慈躬,暂息万几丛政,各文武官员凡有军政民政要务不克随侍者,朕不治罪,切以公务为要,不得为朕巡行幸临有所荒疏。钦此!”

“是史可法的香火呢!皇上到那里做什么?”

“皇上!”汀芷惊恐地后退一步,盯着乾隆道,“这……这怎么敢……”

乾隆点点头跳下马来,将缰绳扔给一个太监,径至太后车前小声禀了几句,返身回来对纪昀和范时捷道:“你两个随朕进庙行香,其余车驾扈从臣子都在这里稍候片刻。”范时捷和纪昀忙遵命下骑,随着乾隆向东岔开官道,又向北,沿着山门前石阶逶迤而来。大队的随驾队伍停了下来,上千双眼睛痴痴茫茫望着乾隆,不知这位皇帝忽拉巴儿中途下道,高一脚低一脚趟着尺厚的雪要干什么。官员们有不少知道这是史可法庙的,立时一片窃窃私议声。

“敢!”乾隆狞然一笑,将玉佩塞进她手中,“不但带回去,还要特意给他看!告诉他,他的荣辱死生身家性命全系于朕的一念之间。告诉他,你是于朕有恩情的人,错待了你,想做官也由不得他,想作个田舍翁也由不得他!”

“啊——啊!皇上——是!”范时捷与纪吕等人正说笑入神,乍听乾隆问话,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脸上笑容犹在,躬身回道,“臣昨晚回到下处,已经出牌子命他们停止拆庙,预备着扩建修葺。其实天一下雪就停工了的。待雪化了运工料重新开工。”

……纷纷议论声中,乾隆三人已经进了山门。这座山冈,远远看去只是一漫上坡,甚是平缓。进山门向上看,一级一级的台阶几乎被雪漫平了,洗衣搓板一样一波一伏道路隐约可认,直有近百级通上去到正殿大院。神道两边一色都是不足合抱粗的马尾松,树冠皆不甚高,龙颈虬干枝桠横斜,掩在岗峦阳坡上,盖了厚厚的雪,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待爬到岗顶,乾隆看那庙,其实只是单进天井院,黯黑的三楹大殿匾额已经拆掉,两厢房的门框窗棂都没了,像人张着黑洞洞的口在喘气。院里几株老柏黑油油乌沉沉,蔽得地下的雪色泛着青光,断檩残檐,拆得四边不靠的庙院墙,凸凹不平的雪下不知埋着什么物事,一座大庙静寂无声,只有树上鸟巢里几只老鸹受惊,扑着翅膀出来盘旋一阵,抖得树上一团团的雪落下来。乾隆望着正殿,蓦然间一阵莫名的恐怖,心悸得噗噗直跳,额前也渗出一层细细的冷汗。纪昀见他脚步有点虚飘打滑,忙上前扶了一把,说道:

“你说实话!”

“你那是放屁!哪座彩坊旁没个围幕,不知道做什么使的么?”

“……”

“我瞧着呀,皇上像是内逼,想寻个解手的地方儿——”

“我怕……”

乾隆却没理会身边几个大臣市井俚言说笑。他在坐骑上挽缰纵送而行,用略带迷惘的眼神眯缝着了望雪景。身边一片杂沓响动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碾过细沙黄土御道的沙沙声,还有车驾队伍前导的六十四名畅音阁供奉细吹细打的鼓乐声都恍惚似闻未闻……雪,是前半夜已经停住了的,只是天色尚未放晴,苍黄的云层布满天穹,漫漫皑皑的白雪覆盖了原野,所有的村庄、高低错落的岗埠、竹林树丛都显得朦朦胧胧绰绰约约,在流风回荡的雪尘中,给人一种飘摇不定的感觉。只有每隔半里搭起的一座座彩坊,俱都用翠柏扎柱,挂了厚厚的雪,远远望去像翡翠雕琢的华表撑起的牌楼,沿着驿道蜿蜒延伸,衬着一条一道纵横交错的河渠港汊,看起来宛似江南秀色夹着北国豪气,令人为之精神一爽。本来心情中略带郁闷烦躁的乾隆,出得城来,在广袤无垠的雪野上徐辔而行,呼吸着雪后清冽寒凉的空气,神色渐渐开朗起来,在马上扬起鞭向东北一指,问道:“范时捷,那一些岗上是不是你说的史可法庙?”

“不怕。朕自有安置的!”乾隆说着,见王八耻在那边探头儿瞧,料是官员们作诗过来了,向汀芷笃定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话虽如此,然自古官场,升官黜降荣辱兴衰,大官靠的“圣眷”,小官靠的“宪眷”、“上眷”,一层层连带下来,谁肯落后?就不为亲睹圣颜邀取天家雨露,不为借机亲近上司官员,来的都是北京六部各省觐朝的要员,同乡、同年、外地在故乡做官的不知多少,拉皮条套近乎攀友情,再难逢这样的机会场面了,因此,除了几个伤风感冒烧得起不来的倒霉蛋,竟无人有什么黄子“军政要务”的,大家一体踊跃随行。不知是哪个伶俐的,想着可以骑驴代步。众人争起效法,一时之间仪征毛驴价暴涨,却也几乎人人都有了一头。因此这一队赏花车驾看去别致——前面龙车凤辇,侍卫太监风云景从,乾隆黄缰紫骝随舆而行,十几名大员也都健骡高马,气宇轩昂呼拥而进,后边几百官员也都一个个翎顶辉煌一脸肃穆,却都是骑着小不丁点儿的黑灰毛驴亦步亦趋。远远看去蜿蜒逶迤,倒也像一条“龙”。近观这群驴,草驴鸣叫驴应,乱蹿乱蹦不听主人吆喝的,叫驴们互相啃啮的,几头公驴追一头母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和主人闹犟性儿的,五花八门什么样儿的都有。纪昀骑着骡子紧随乾隆,有一段道儿泥泞翻浆,见乾隆滚鞍下马去给太后推辇,忙和大臣们一齐下来帮忙——这都是虚应故事。其实三十六匹御马拉这一驾车,什么泥淖也轻松过去了,但这是“扶辇”行孝,题中应有之义,谁也不敢怠忽——纪昀不禁一个偷笑,范时捷就在身边,悄声问:“纪大烟锅子,你敢偷笑?”纪昀小声道:“我是瞧见后头的驴,想起了你。操你娘的了——你胆大,敢在这里再学一声驴叫?”范时捷不禁吞地一个悄笑。浙江巡抚吕国成和范时捷也极熟的,小声道:“纪中堂,范雪清不是不敢叫,他是怕后头母驴追他!”纪昀道:“母驴才不追呢,要追也是公驴。其实驴也懂规矩,在城里不叫,驴过城(吕国成)了才叫呢!”三个人都捂嘴葫芦儿,只不放声儿。

汀芷在树后又定了定神,踅身出来,却见官员家眷们都已退到远处,齐整按班站着,看样子还由礼部仪仗司领往关帝庙太后那边。左近看,都是朝衣朝冠的官员手里拿着诗笺准备缴卷。她有些心慌,握了一把汉玉,才觉得踏实了,转身出来,早见两个宫女迎上来,也没言语,只向她略一蹲福,回头便引路。汀芷便知是乾隆特意安排,脸一红,跟着她们身后,抄小道径直到了关帝庙后,那边命妇队伍才听命循道过来。

“怎么,他敢欺负你?”乾隆看见了她项后一条殷红的疤痕,不是鞭子便是篦条抽的血道儿。看样子退痂不久,周匝隐隐红肿,他的脸也涨红了,问道,“为什么?知道了我们的事?”

“胡说——哪有这个理?史可法是前明遗臣,皇上是当代圣君!”

汀芷低头哽咽,泪水已扑簌簌落下,抽泣着嘤咛低语道:“在北京他就一直追问这事。我一直没认承……出了外任,离您远了,渐渐就打起来,也不敢打死了,只日日口角风凉挖苦,教人受不得……”乾隆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液,问道:“他到底什么主意?”汀芷道:“他有三个妾,倒也不在意我,他是想升官,想调肥缺……高恒的事出来,又想谋副盐运使的差使……”

“敢怕是进香的吧?”

乾隆沉默了,这不同于赏银子赏宅田,这是政府职守,事关国典的,沉吟着问道:“姓许的手长么?”汀芷看了乾隆一眼,摇头道:“外头的事我不问。他是个大男人读书人,功名得自个挣。我也……不愿皇上为我的缘故升他的官!”“你很识大体。”乾隆低沉着嗓子道,“官守职缺系于国运民命,不能徇私情——他存了这个心思,就是事君不忠,还能升他的官?”说着,他解下腰间带着明黄绦子的汉玉坠儿递给汀芷,带着苦涩的笑说道:“你我缘分是尽了,情分还在——这个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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