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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检校场风雪点营兵 据虎帐豆徂恤民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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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诚友和鲜于功也对视一眼,这里没有他们插嘴的份,心里也不以傅恒为然。傅恒轻松地甩甩臂,笑道:“出去一喊‘大帅’就不成了。我是老恒,你是老金,他们一个老张一个老李!——合算!我一算你就知道了——啊……这是石榴花香……真好啊……”他仰望着湛青的夜空深深呼吸着,徐徐说道,“豆子到了兵手里,只是豆子而已,煮黄豆泡黄豆——豆芽也一缸一缸烂,茅房里看,拉出的屎豆子豆芽儿都没克化掉……”这一说几个人都笑了。傅恒接着道:“是你们提醒了我——到老百姓手里它就又生发生业了。磨豆腐卖豆腐可以变钱,豆渣老百姓也吃得;榨豆油可以供应军需,油价也能平抑,榨油豆饼能作饲料,穷极的人也能口,还可做成豆酱豆乳豆浆来卖,不能养家么?军营里有鸡肉吃,老百姓没有鸡,鸡价高了养鸡的兴头也就高了。大兵过后似水劫,百姓支差支饷都是精穷,还要从户部调粮赈济……这个账算给范时捷听,他不笑不是忠臣好官!——还有北方调来的麦子、棉花,也要一例办理——我当然不是说指望豆麦就能军民两兴旺。这是思路,是我傅恒应该有的思路!”

这边那位兵头连声道谢,送背影儿点头哈腰,“您老好走——”转脸命令手下,“老马老何,这伙子死尸北屋里赶起!老马看人,轮流吃饭,咱们吃完了再说这些龟儿子!”一转脸又见嘎巴站在身后,灯影下见他戴着素金顶子,七品服色,便知是个把总,慌得一个千儿打下去,笑道:“自顾忙这些臭事情,没看见总爷……你老吉祥!”

一般侃侃议论,不但见心思而且见胸襟。四个人心中且敬且佩且惭且愧,各人况味不一。

嘎巴只“嗯”了一声便转身而去,装作看稀罕的凑近那群人。但天色太暗,影绰只能见个大概,一共是八个人,绳穿缚胳膊蚱蜢似的捆成一串儿,老的只有一个,粗形容儿五十岁上下,其余的都是三十多岁样子,叽叽哝哝猥猥琐琐,一望便知都不是金川人,顿时放下了心。他转着念头想问几句话,却见一个墩墩实实的小军官过来,陪在他身边一个兵嬉皮笑脸一头走一头说,却是一口川腔:“好老板儿你咧……虽说这驿站留宫不留兵,这是傅大帅亲自要的人犯嘛!辣子不麻花椒兑,和尚不亲帽儿亲,你我都是川南人,兄弟们走一天山道,累趴了,这近处又没有别的驿站,住客栈犯傅爷的禁令——两间房,只两间!明儿早起咱走路……傅大帅训令里头说的,各路人马打老莎,谁不同力把谁杀!这黑天儿跑了一个,你老人家也有责任不是?”那军官走着听他软磨硬缠,站住了脚,移时才笑道:“凭你‘辣子不麻花椒兑’这句乡音,留你了。——我还得防你打了败仗,带败兵砸我这驿站呢!”手向北一指,吩咐麻秆个子,“老刁,北头两间厢房给他们。一间三个兄弟住,一间塞他们八个——咱们说好,看犯人是你们的事,驿站不管——叫大伙房剩菜热热,管他们吃饱完事儿!”说罢晃搭晃搭悠步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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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一成半’是怎么回事?”傅恒站起身来,背手踱步说道,“莎罗奔派四个细作站在城门口数数儿,就能算出策应军人马总数儿!”他倏然回身,皱眉说道,“你说不扰民?菜蔬粮肉涨价就是莫此为甚的扰民!”有这几句话,金辉胆壮起来,言语也显得有了底气:“成都不是前线。前线将士,马军门的兵只有冬瓜南瓜红米饭,兆军门就是泡菜就米饭,海军门的兵更苦,十天才能吃一斤鲜青菜。这里干爽地面扎帐篷,豆腐猪肉青菜要什么有什么,还要用军费买黄豆,三斤黄豆换一斤鸡打牙祭。黄豆价涨,鸡也没了!叫松岗刷经寺和清水塘这些地方驻守的军士们知道了,前后方如此旱涝不均,他们是什么想法儿?”傅恒问道:“三斤黄豆一斤鸡是怎么个换法?”

“割你鸡巴!……”白顺站着愣了半日才悟过来,捂口儿葫芦一笑,颠步儿去了东院。

金辉苦笑了一下,解释道:“黄豆产自奉天,吉林黑龙江,军费补贴运到四川,自然比市面便宜,八分一大斗朝廷要贴进去三分。三斤黄豆出一斤豆腐,可卖到一斤毛鸡的价,老百姓还能落下豆渣……”他没有说完傅恒已经明白,笑道:“我已经清楚了。鲜于功,从明日起,库存黄豆封存,军库也一样,还有湖广也照此办理,三日之内盘清底账,两省统一用黄豆换活鸡,仍是三兑一。把活鸡活兔全部供应南北两路兵士吃,还有萝卜、莲藕这些易运易储的菜,也折价照此办理。”金辉怔了一下,说道:“是。”抬眼想问什么,没有言声。

嘎巴装着不懂,半日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莎罗奔的不流,我们的流!哈哈哈哈……你很有趣有趣的,你叫什么的?”“回总爷的话,小的名叫白顺。”兵头指着北边过来的一个黑影子,“他叫马锁柱,那个看犯人的叫何狗儿……”正说着,姓刁的麻秆个子在东院门口喊:“吃饭了!”黑影子答应一声:“哎!就来——我们白头儿正和长官说话儿。”嘎巴这才知道他就是那位尖嗓门儿,点头笑道:“他的嗓子很好的——卖梨的——你们吃饭的,吃过了我的那边说话解闷的!”说着便转身,白顺又追两步,问道:“请问大人怎么的称呼?”嘎巴一摆手,顺口说道:“格尼吉巴!”

“今儿一天会议没离这个屋,我们一同外面走走。”傅恒双臂伸张大大舒展了一下,吩咐小七子,“给我更便衣。那边书办房里我见还挂着几套便衣,你们也去换了,咱们一道逛逛成都夜市。”

“回爷您的话了,”一个麻秆似的高个子驿丁正嗑瓜子儿,忙吐了皮儿,在茶房门口一躬背赔笑道,“听爷说话,准是傅相爷从科尔沁调来的军爷——这起子人是两广内地跑单帮的,专门贩药材咸盐给莎罗奔,犯了傅相爷‘资敌七杀令’。原来都是卡子上扣住了,就地在军营正法,这一拨儿是十天前改了令,‘商贾良民犯令押赴行营审谳决断’才活下来的。押送兵士不耐烦,训斥他们,敢情惊了您老高睡了。嘿嘿嘿……”

<a id="ch1" href="#ch1-back">(1)</a> 一成五:即百分之十五。

嘎巴早已听得双眸炯炯,不言声蹬靴子起来。早见各屋灯亮,住宿的军官们有的围桌说笑,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在院里提着刀胡砍乱刺,还有背着手看星星,哼着曲儿瞎转悠,捏嗓儿装女人唱昆曲儿,憋嗓儿唱铜锤的各色各样不等,嘎巴也不理会,转到前院门口,果见一溜儿黑影垂头丧气站在东墙根,搔痒揉屁股的似乎也甚不安生,因见几个驿丁在茶房门口卖呆闲磕牙,便踱过去,指着东墙根问道:“他们的,什么活计?”

“就是金创药的!啊——比如刀砍上去——”兵头用手砍了一下腿,比划着说道,“流血的不流了!莎罗奔的不流,我们的流!”

小七子忙答应着,便张罗给傅恒更衣。自亘古以来,陪长官上司随喜游散,是下司官最巴望不得的事,鲜于功张诚友也自心里欢天喜地,忙不迭过书办房胡乱挑了两件青布夹袍穿上,站在阶下候着,傅恒和金辉已经出了花厅。

“药……材?”

“我们两个这身行头,像不像茶商?”傅恒看看自己的灰府绸开气夹袍、黑缎团万字马褂,又看金辉的蓝团寿字褂,笑谓张诚友,“你两位也很像账房先生,我们算是一伙的——小七子,带点碎银子。咱们走——戈什哈一个也不许跟!”悠悠摇着步子沿仪门里石甬道缓缓而行。金辉还在寻思方才的事,说道:“大帅,黄豆换鸡的事,做得不合算。听说老范(时捷)要去户部了,他面儿上嘻哈,心里精明得很……”

“他们的干什么活?”嘎巴指着哪串踽踽北去的黑影问道,“脏的!臭的——你们从哪里来?”那兵头显见是个老兵痞,顺着他的腔嬉皮笑脸也变了蒙古调儿:“你老的北京蒙古来?这是一群卖药材的——卖给莎罗奔的龟儿子的!我的清水塘子卡口上的伍长!捉了他们送大帅帐杀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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