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耿正直臣犯颜批鳞 柔怀亲情怡色抚子
虽然是挑剔,但乾隆是依制度问话,语气固是咄咄逼人,又句句都是诛心之词,连坐在一边的纪昀和福康安也听得不安起来,二人目光一对,忙又闪开,低下了头。却听窦光鼐顿首回道:“臣在扬州,知道高恒擅自以官价发卖涸田七十顷。按官价十七两银子一亩,实在市价已达近七百两,悬殊之巨惊心骇目,设如按部就班,转报北京都察院,再转奏南京御驾行在,深恐木已成舟,即使治罪高恒,朝廷库银已经亏损,因此不敢爱身误国,冒昧直渎天听天视!其中干犯制度之处,自亦有应得之罪,恳请皇上发落。臣自幼丧父,束发受教以来日承母训,砥节砺德精白事君如事父,并不敢以不可问之心沽名邀恩贪图侥幸,求皇上洞鉴臣心!”乾隆听得极是专注,半晌才开口说话,辞气已不那么严厉:“国家设此制度,为的就是防着小人存了幸进之心,今日你一个条陈,明日他一个弹章,弄得大臣惶惶不安,不能专心料理军国重务。所以,尽管你言之有据,察之有情,此事不得为训,你亦不得为无罪。”
皇后原来半歪着和太后说闲话,虽说是太后懿旨不许起来,早已跼蹐不安,乾隆说话时移船就岸坐起身来,双手压着右膝含笑静听。这一刹那间,福康安觉得姑姑美极了——平日见她,总是那么端端正正据案而坐,连把把头冠边的两绺流苏都理得一根一根纹丝不乱,听自己请安,说了读书功课,除非宗学里老师批了“卓优”考语的文章,能引她一丝微笑,寻常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回去吧。听你阿玛你娘的话,也要自己多约束些。”此刻的皇后只穿一件石青旗袍,那件百看不厌的绣凤金线滚边的“御挂”放在大迎枕边,墨染似的一头青丝从肩上斜披下来,配着玉笋样的纤纤小手,大理石般苍白的面孔,眉宇口角间天然的微笑,目光滚移间带着一种慵弱的妩媚,和那个九天华衮娘娘庙堂圣胎似的富察氏不啻天壤之别。正思量得没有体统,听皇太后说道:“皇帝说的是。你忒是个心细了。六祖惠能困到岭南,也还吃肉边菜呢。他是得道高憎,成佛的人了,我们不能也随和着些儿?咱们皇家到底也还是得听孔圣人的,孔圣人自己也吃肉的。就是我,十五岁上就皈依我佛,也还守的是月斋。我们也断没个守长斋的理。”
“这么光明正大么?”乾隆哼了一声,哂道,“不愧翰林出身,文章是好文章,辞锋也利如霜锋。你乃微末小员,弹劾大臣自有制度。既有陈言,为甚的不写成夹片,递交都察院转呈上奏?”
“是,我遵老佛爷的慈命和皇上的旨意。”皇后无声透了一口气,勉强笑道,“久病半个医,叶天士和太医们折辩的话,我还能听懂些个。今年大约是我的劫数关口。我茹素倒不为这个,自过年后不知怎的,见了油腻就反胃,心翻得难受。扬州厨子做的,也就是硝肉略能进一点,论起做荤菜,还是郑二,他摸透了我的脾胃。”“我已经传旨叫郑二过来,他中风偏瘫了,他儿子制膳也上得手,就坐厨指点着办就是了。”乾隆说道,“原说这次南巡,寻一处庙,太后、你——咱们自己一家子住了,三天不理事不见人,侍奉太后说笑家筵,下棋斗牌,痛痛快快悠闲几天。谁知竟不能够!只要说声‘游幸’,就有人赤红暴面出来拦着!”他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一笑,坐了太后身边,轻轻用手给母亲捶背,又对众人道,“随意儿些,不要做神做鬼地拿捏着,老佛爷皇后欢喜就成!——福康安,一路上有什么趣闻逸事。笑话儿,讲讲给老佛爷你姑姑开心儿!”
“臣没有想过这事。”窦光鼐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乾隆,显然他没想到乾隆会劈头就问这个,见乾隆回身,忙又低伏叩头,“高恒官卖私盐,与钱度狼狈为奸贪墨坏法,臣只是耳闻,未有实据,因此弹劾折子中不敢冒奏。仅据他身为国家大臣,在扬州与裴兴仁靳文魁等蝇营狗苟,擅自盗卖涸田,嫖狎官眷娼妓,已为国法不容,是以不揣职卑位低,直上九重数其罪恶。外间传言,颇有指责之词,云臣越位上奏,希图沽名邀功侥幸求宠者,且言圣上龙颜大怒,已将臣革职拿问的,亦是人言啧啧,臣以为摘奸除恶乃是臣子本分,利钝成败非所应计,虽闻流言,只是一笑置之。”
“回皇上,”窦光鼐在此严威之下,似乎怯懦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镇静,从容叩头道,“武周虽然法统不正,然无武则天整顿吏治,恐无大唐开元盛世!”
乾隆几乎想也没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这件事免议。你父亲也有折子,请旨着你帐前听用。朕已经驳回去了,你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兵凶战危轻易言之。不是读几本兵书就能上阵的——你不要再争,朕已替你想好,兰理的水师正在太湖练兵。这里随朕几天,探望觐见一下你姑姑,就不必随驾,把你北京一路赶来观风体情的心得写一个条陈,不作节略呈给朕看,朕还要查考你文思条理如何,果然于经国济世大道有实益,往后要分差使给你,不然,还交你母亲管束读书。递完条陈,到湖州去见兰理,给你个阅兵观察使名义,你先看看练兵是怎么回事,用心学习实地寻常带兵章法,一步送你到傅恒处,你不过一个读过几本书的毛头小子,根本派不上用场!——历练出来,兵也带得;仗,有你打的!”
“你!——你这是和君父说话?兴小人讦告之风,那是武则天理国之法!”
“是,奴才遵旨!”福康安听着这话,真和父亲平时教训的如出一辙,只口气比父亲缓和平静些。虽然不能心服,但这是面对皇帝,不能不俯首贴耳老实受命,只在提到父亲名讳时叩叩头,一句多话却也不能反诘。“奴才这就回去缮写奏章。”说罢便要叩辞,乾隆掏出怀表看看,已近申末时牌,他伸展了一下双臂,似乎想舒舒坦坦打个呵欠,但这是位极修边幅注重仪表的人,口未张开便止住了,笑道:“随朕进后殿给太后老佛爷请安,皇后一直惦记你,也要去给她请安才是礼。晚膳陪朕一道进,也可说说一路见闻。”福康安这才叩头起身,笑道:“奴才遵旨。”
纪昀和福康安同时愕然抬起头来,眼见乾隆额前阴云愈聚愈重,鬓边肌肉一抽一动,纪昀知道他立时就要发作,想下跪劝慰,但窦光鼐的“大臣不言”实连自己也扫了进去,一时竟想不出措词,张惶间乾隆已是勃然大怒:
————————————————————
“你弹劾高恒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许久,乾隆才开口道,空阔的大殿里,他的声音有点瓮声瓮气,“朕留中不发,但外间已经传遍朝野,说什么话的都有。高恒的案子尚未谳实,有人说你已经晋升西台御史。你怎么想?”
<a id="ch1" href="#ch1-back">(1)</a> 狐死首丘:狐狸死时望着丘陵不忘生地之意。
乾隆没有立即说话,似乎还在平息心中不可遏制的愤懑,在殿中缓缓踱步。窦光鼐自入仕以来,还是头一次直面晤对,伏在地下,听着乾隆的青缎凉里皂靴就在头顶橐橐有声,“咫尺天颜”四个字在脑海里划空而过,心中怦怦急跳冲得头晕,狠狠在临清砖地上磕了三下,才捺住了紧张。
<a id="ch2" href="#ch2-back">(2)</a> 三从:即妇人三从四德,三从为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
当下乾隆除掉台冠,貂皮黄面褂换了玫瑰紫套扣巴图鲁背心,戴一顶结红绒顶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已是一身便装。福康安跟着亦步亦趋出殿,乾隆只在前面信步而行,绕殿东向后殿逶迤而来。沿道扫雪的杂役和侍卫、太监见他们一前一后过来,一个个控背躬身退后垂首让道儿。后边院落隔着一带冬青树,花圃旁堆着积雪,都塑成了雪狮子雪象卧牛立马雪和尚种种式样,一带粉墙中间用冬青万年青搭成一座彩坊算是宫门,却没有横额匾联装饰,正寝两旁各一座偏殿,一漫湿冷的青砖地天井东西,各是一溜厢房,比寻常衙门的房子也高大不出许多——这是随驾嫔妃们的住所了。守在正殿门口的王八耻早已见他们进来,一边命小苏拉太监向东偏殿报知,一边小跑着迎上来,哈腰儿赔笑道:“主子爷——老佛爷、钮主儿、陈主儿,这会子都在东偏殿主子娘娘那儿呢,请爷这边走……”又向福康安笑着呵腰点头,便在前头引导,由东甬道上偏殿丹墀。宫女彩云便忙替他们君臣挑起帘子,莺声脆语道:“老佛爷、娘娘,主子下朝回来了!”应声便有几个精奇嬷嬷宫女丫头迎出门外,却不下跪,只在檐下站定,向乾隆连蹲三个万福儿。
“皇上说的固是,但大臣不言,小臣岂得亦不言!上下苟安是为文恬武嬉,恐非国家之福!”
福康安宫中走熟的,便知这都是太后宫里的人。跟着进来,却见已经灰苍了头发的太后坐在榻前藤椅上,皇后却半斜倚在大玻璃窗前的大迎枕上,钮祜禄氏、陈氏、魏氏,还有两三个答应、常在,一溜齐跪在太后椅子右首。见乾隆进来,各自向把把头右侧明黄流苏顺捋三下,说道:“奴婢们恭叩圣安!”这就是见礼了。
本来话说到这份上,窦光鼐叩头谢罪,事情也就完了,但他生就的秉性,一个“戆”字,叩头毕,抗声说道:
“起来吧。”乾隆摆了摆手,微笑着进前一步,向太后扎个千儿,福康安忙便退后跪下,听乾隆赔笑道:“午前见的官太多,没得过来给母亲请安,叫王八耻过去问了,说母亲进得香,儿子欢喜,赏了那几个扬州厨子呢?”笑着起身又看皇后,说道,“我叫了叶天士过去,你的病万不相干的。只是缓进慢补,参汤不可再用。你一口荤的也不用,忌讳太多了,叶天士说羯子羊背还是用得的。说起来你是天下之母,荆木簪子通草花,伙食及不得中常人家,表率自然没得说的,身子骨儿也是要紧的。你只是个弱,体气秉赋那是联在一处的一回事。叶天士虽不做官,我已经给他旨意,侍候宫里一年,你也就康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