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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贵妇人慈心悯沉沦 帝乾隆雷雨理国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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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那大象是他们那国里进来的哪!”棠儿睁大了眼睛,瞳仁中闪着惊喜的光。她随班元旦朝贺见过太和殿前的驯象,在圆明园还把福康安送到象背上玩耍过,极是新奇好玩的,因道,“这十几年元旦都没有摆象队,我问王八耻,说是已经不够八只了。可怜见的那些象灵通人性,有只老象临死前还跪在太和殿前品级山旁朝上磕头流泪。我听了心里还难过来着……敢情原来都打那里来的?这个吴尚贤,我原想和你一样是个生意人,这么大方体面的,又懂大礼。下次他要到北京,路过蒙古就捎个信儿,我们老爷准见他。”

正说着,王八耻雨地里打着伞快步进来,怀里还抱着几件黯青墨翠的衣物,口中说道:“皇上赐刘统勋阿桂纪昀各人油衣一件,着即进养心殿见驾!”说着三人早已离席伏地谢恩。王八耻逐一分发三人。到手看时,是荷叶绿缭绫挂里——单这已是十分名贵了——外边似乎是什么禽兽的毛线织的,没有染色,手摸上去油润光泽,中间还有一道夹层,细捻似乎是细洋布挂了干油,三层合起也不过半斤上下,薄轻柔韧,竟都没见过。王八耻看着他们着衣蹬油履,笑道:“是罗刹国进贡的,野鸭绒线织了油浸晾干的,统共只有八件,皇上孝敬老佛爷两件,三位军机一人一件,尹继善傅恒岳钟麒也有。皇上自己还是日本国贡的那件海鸥绒的,没舍得换呢!”三人听得心里一暖一烘,都觉无言以对,顶了斗篷,跟着王八耻冲雨而出。

马二侉子夤缘纪昀的脸面结识了傅恒,几年来这府门槛都踢平了,都是这样和棠儿见面,他一本正经坐在窗前,睨着目光想往帘内看,外头明里头暗,什么也瞧不见,便看墙上字画,欠身说道:“我仍旧是个皇商,能给六爷奶奶跑腿办事是我的造化。奶奶千万别说‘谢’的话,那见外了。我这次去云南卡瓦银矿,又见了吴尚贤,他孝敬老庄亲王、阿桂夫人和六奶奶每人一尊银佛,十斤蛇胆。没有写进礼单里头,也请奶奶嘉纳了……”棠儿想了想,问道:“这个吴尚贤,是不是上回云南总督张允隋说的想开矿的那位?”“矿他是早开了的,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矿禁?”马二侉子笑道,“吴尚贤是云南石屏州秋水村一个泥脚杆子,独自闯卡瓦,创下偌大事业,想给朝廷出点子力争个功名——缅甸那国里如今乱着,中央朝廷和各部酋长闹生分,却都和吴尚贤兜得转呢!自我大清兴国,缅甸一直没有朝贡。您别瞧吴尚贤不起眼儿,他正想说合缅甸王称臣纳贡。您见圆明园里那些大象,老死得没几头了,那都是打缅甸贡过来的……”

“啊哈,这个油衣穿了果真精神!”三人鱼贯入殿,乾隆正在东暖阁端着杯子踱步,置杯笑道,“连刘统勋瞧着都年轻许多!”见他们伏地叩头,讷讷着要谢恩,一摆手叫起,说道:“你们的心朕知道,不必说了吧。纪昀的楹联写好了没有?”纪昀忙从怀中将夹着的宣纸取出,双手捧上道:“臣字学不工,近年来文牍公案等因奉此,文学也渐荒谬,主上见笑了。”

“你如今是观察,是道台职分。在外头那还了得?坐八抬大轿了!”棠儿隔帘看他,方脸小胡子小眼睛,穿着又宽又大的石青袍子,手握一柄湘妃扇,袖子翻着雪白的里子,又似不修边幅又似干练洒脱,暗地一笑,说道:“你很辛苦的,过了湖广又去云南给我采办,着实生受你了。等老爷回来再谢你吧!”

其时已是四月下旬,将近端午的天气,从东西过来穿街走巷,坐在轿里又闷又热,足足走了一个时辰,马二侉子已是汗流浃背。待到纪府门首下来,一边揩汗举头看时,炎炎欲熔一轮斜阳晒着,西边一带天边压线处楼云峥嵘,墨线一般映得门前海子发蓝,便知天气要变,一头叫小厮“骑马回去带雨具来”一头便上门请见。却见是家人王成守阍,他在这府里更是熟极了的,王成一见是他,早迎上来,满脸笑成一朵菊花道:“马二爷,亏你还想着我们这儿,想死小的们了!”

“你只管进去,别忘了把这两幅楹联带上。”阿桂笑道,“没准是圆明园里叫你踏看景致,给匾额题词儿的。”说着也站起身来,待纪昀更衣过了,同着马二侉子前后一道出府,却见王八耻勒着缰绳站在门首下马石旁。阿桂笑道:“王头儿,是你来传旨?”王八耻早瞧见了,笑着迎上来打千儿,说道:“桂爷您在这?卜礼到您府上,有旨叫您也进去呢!”纪昀便忙着喊轿,看看天已阴了上来,又叫人“带两副雨具,把我的朝珠给桂中堂取一副来。”家人们忙成一团侍候。马二侉子一眼见和珅骑着骡子远远过来,笑嘻嘻迎上去一个揖儿:“恭喜你进銮仪卫,这一回真的是官,一步登天到天子眼前了。你来的不是时候,走,老东来顺我请你吃涮羊肉去。”阿桂纪昀无心再理他们,各自升轿呼拥而去。

一连几日马二侉子都忙着。先是督促家人给各家放债的福晋收账,把从云南采购的药材布匹茶叶凉药扇子香料分拨儿往各府里送递;又惦着晋见阿桂,必定要问缅甸形势和吴尚贤开矿情形,怕说不清楚,一条一条写,又画山川地理图形……公私里外各处俱到忙得发昏。乾隆法驾怎样入城,怎样安放皇后梓宫,满城百姓文武百官怎样叩拜哭灵,各个寺院如何为皇后打醮诵咒追超亡灵……诸般繁华,闹翻了一座北京城,他都没有理会。恰这日皇后三七之礼毕,朝事各务渐趋常情,朝阳门码头传来信儿,给纪昀采购的宋纸还有福康安买的西洋炮材料儿到货,马二侉子到西华门打听得实,是刘统勋坐值军机,其余百官放假一日,料着纪昀阿桂都在家。吃过午饭,忙着换了身衣服,打轿便赶往虎坊桥纪府而来。

待到西华门外下轿,天已经完全阴沉下来,这里门外原来是张廷玉的赐第,再向北是太医院,都已拆平了,足足上百亩一片空场。张廷玉原来书房西的一片海子和太医院的几株老乌桕树都被灰蒙蒙的霭气笼着,依稀可想当日风貌。平坦坦一大片广场上空浓云重压,一层层的云头或褐或赭或灰或白,不安分地涌动着拥挤着,覆盖得紫禁城灰蒙蒙暗黝黝的,凉风袭来,轿中带出的满身热气一洗尽净。突然一声沉雷,云层后的电闪破缝而出,远处飒飒的雨声略略带着腥味裹近前来。阿桂和纪昀随王八耻进来,过武英殿玉带桥,由北入隆宗门到军机处,雨点儿追在身后也不紧不慢随着,竟没有淋着。见刘统勋还在伏案疾书,两个人才松一口气。阿桂见他专心致志头也不抬,笑道:“太暗了,刘公该掌一盏灯吧?”

棠儿也向他道了乏,待马二侉子去了,打起精神应酬各官命妇。晚间人散卸妆,歪在床上一件一件思谋筹划,怎样接驾,怎样见太后,如何迎皇后梓宫,如何哭拜谒灵,想起皇后贤淑懋德,平日种种好处,自己和乾隆偷情,皇后心知肚明却上下顾全大家脸面,不免面红眼酸感慨垂泪;又思傅恒撤兵道里计程;转念想起高恒落局,高恒夫人的落魄形容儿,反觉宦海波险人情炎凉,果真对他袖手旁观,不但下头官员议论他忍,将来万一自家有个蹉跌,在位的谁肯援手?放账本为补贴家用不足,傅恒知道了领不领情?外头清议令人可惧!想起马二侉子的话才略安心。她盛年索居丈夫长差在外的人,免不了又想男人,傅恒却是掠影而过,转想阿桂盛壮兆惠英武……走马灯似的又想起和乾隆做爱往事,情动心热间操摩按搓,迷迷糊糊也有一番自解光景……直到窗纸泛青才矇眬睡着了。

乾隆接过了,没有展看便放了炕桌上。大约因为刚剃了头,他的精神面色看去都十分好,只是笑容里仍带着掩不住的忧郁沉闷。乾隆一边命三人木杌子上坐了,自己也上炕盘膝而坐,看着外间风雨如晦,良久说道:“已经着太监去宣阿睦尔撒纳,在乾清门见他。这会子是个空儿,一件是王亶望,一件是高恒,两大案子议决一下,不要再拖下去了。”

高恒夫人听了,揩泪泣道:“太太这话极是的。十六爷福晋还有十二爷二十四爷那府里也是这个话说。只好听他的命就是,我已经尽了心……我想,高恒虽不好,如今天下有几个好官?甘肃的勒尔谨、福建的王亶望也奉旨拿了,牵扯一二百官员都要革职拿问!这么多拆烂污的,有多少不在八议里头的总不成葫芦提都一锅煮了。万岁爷是性善信佛的人,必要甄别的。也要容许改过自新的。像卢焯,当初杀了也就没了,起复出来照样儿给朝廷出力……”她絮絮叨叨又反复譬喻许多实例,棠儿耐着性子又劝又慰,好容易才打发她辞出去了。棠儿也不送她,从偏门进来,见家人们正抬桌子布置席面,叫过一个小厮吩咐:“把我南边那间房打整出来,中间隔上竹帘子,请马先生过来说话。席面上不要上酒,就是便饭。夫人们有事要回去的也不必勉强,把还人家的礼封好送轿子上就是。”说罢又进北厢和丁何二人闲话。听禀说房子收拾停当,隔门又进北厢第二间,坐定了吃茶。马二侉子已经进来,就竹帘外一个躬身,赔笑道:“给六奶奶请安!听他们传‘马先生’,弄得我臆怔,半晌才明白是叫我。我是六爷门下老跑腿的了,奶奶只管还叫我马二侉子就好!”

自回京第二天,刘统勋已调集两案所有案卷给阿桂和纪昀审看过了,听乾隆这样说,两个人都看刘统勋。刘统勋仿佛胸有成竹,端坐在杌子上,外面云层中窜跃的闪电时灭时明,照得他铁铸的面庞有点阴森。良久,他一欠身说道:“已经发文写信给尹继善和傅恒,他们的回文还没到。”

“你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棠儿沉吟道,“高恒和钱度的案子,面儿上瞧是刘老中堂主持,其实从起首到审理,都是万岁爷提调着一步步走的。上回跟你说别乱走门子,是真情实语,不是打模糊儿糊弄你。捅到御史那儿,没头没脑再奏一本,你那不是雪上加霜?不是我站干岸儿说河涨的话,男人在外头做事从不和家里商量,待到出了事还要累你替他上下跑腿说话。再不要白给人填还银子了。待到皇上回来,军机处自然要议。你要信得及我们老爷,能说话能留地步儿处他不会落井下石的。我们两家通好,你要信得及。你一趟一趟往这走动,老爷反倒不好说话。你细思量,我说的是不是?”

“昨晚收到了他们的密折。”乾隆静静说道,“折子都写得很长,总之只有一个字——杀。”

“是啊,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刘统勋放下笔,一望窗外,见云翳龙楼雨洒天街,不禁莞尔一笑,“我还以为傍晚天暗了呢!原来下雨了。”便向纪昀伸手,“烟给我一点,还是你的关东老叶儿好!”纪昀忙递烟荷包笑道:“顷刻见驾,烟锅子收拾好,别像我那年金殿晤对靴中失火。——批什么文章,这么用心的?”“一件人命官司,刑部送上来各造口供对不上,时间也不合,真不知他们怎么弄的。我逐一划出来批出去重审!”刘统勋喟然一叹又一笑,“我见皇上从不抽烟,你放心,我的靴子走不了水!”说着用左手揉捏右腕。

“这个么,你和账房上头商议着办。我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棠儿嗫嚅了一下,声音放低了些,“宁可不办,也要谨密些儿,除了账房小王,竟是谁都不知道的好。放账名声不好这我知道,利过三分就是贼,所以顶头儿只能收二分,你抽个头算替我白劳动。我的几个庄子都减了租,家里用项越来越大,赏赐嚼用来往应酬——就像这些人来拜访,回的礼比收的礼要多得多。老爷一心扑在外头政务上,家里千事万事总归不管,不替他操持一下实在也顶不下来。老马我告诉你,只要外头走漏一点风声,那只有你才说得出去,就是你闹生分了,账一抹我干净不认,放出的银子也全归你,交情脸面你是不用想了。”马二侉子听她说得决绝,愣了一下笑道:“慢说您,就是乡里破落户孤儿寡母托我办事,我也不敢欺心。何况我有多少事要求傅中堂和六奶奶荫庇呢!小怡亲王、老庄亲王、小愉郡主、二十贝子几位福晋,谁没有体己钱在外放账?就是军机上头,元长中堂和纪中堂家里也放账,还有利银收到三分的。您这点妆奁银子放出去为的补贴家用,说透了是点养廉银子。这么大个相府,这么大开销,要不是您费心费力操持,早就支撑不来了!放心,老马做事无论公私,断不至于走风漏气的,那都用的妻妹的名义办的,就有什么,老马顶多拼着一文薪水不领的那个‘道台’顶子顶出去就是,本来捐这个官就为的这个退步儿,哪有把六奶奶晾出来的理?”说着,听自鸣钟响,便笑着起身告辞。

阿桂原本站着等王八耻来传话,看看天街雨帘如织,没有人过来,便坐了绣花瓷墩上笑道:“那么费事的?要是我,‘所拟有疑,情事不合’,打回去就是了!”刘统勋摇头道:“他们办事马虎,逐条批,是让他们明白该怎么办。你们留心一下史籍,汉唐宋元明,一个朝代各种案例上下其手颠倒判断的多了,但若人命案子舞弊起来,这个朝代就快到山崩地裂了。所以说‘人命关天’,这个‘天’就是朝廷的气数。《春秋》里说‘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就讲的这个理。”刘统勋历来务实苦干,在二人眼中是个忠诚勤谨宰相,说出这番话,是在法司位而鸟瞰法司,学术宏大,够得上治世辅臣品位。想不到如此丛繁的政务中,他还能读书如此精微烛照独出心裁,真让阿桂和纪昀有刮目相看之感了。沉默有顷,纪昀才问道:“原说今儿休假的,皇上怎么突然召见?”

这个话前头都对。唯是从缅甸来贡,无论如何也不会“路过蒙古”,马二侉子听纪昀说过这位贵妇人,住北京一辈子,只知道左右上下,弄不清东西南北,不禁一笑,口里漫答应着:“他听见奶奶这吩咐,准高兴得笑开花!回京后听家里人说,奶奶外头的账还没收齐,只缴了六七万利息,不知他们回奶奶了没有。若要急用,我这里就先给您垫上,奶奶瞧怎么样?”

“随赫德明日辞驾回天山大营,皇上要向他面授机宜。”刘统勋深深吸了一口,用拇指按着泛起的烟末,说道:“这样,原来预备明日接见阿睦尔撒纳临时改到今日。这是大事,我们军机处要陪皇上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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