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计无成算讷相败阵 批亢捣虚莎帅逞豪
“故扎,”站在身边的桑措,苍老地咳一声,说道:“是不是请夫人带着孩子离开金川,旺堆那里可以藏身的。”莎罗奔摇摇头,说道:“敌人强大,占了天时,我们要占地利人和。送走妻子,我就会失去兄弟父老的尊敬。我的妻子儿女要和我一起,打到最后一兵一卒!朵云,你说对不对?”朵云单手护胸垂下了头,她的声音多少有点发颤,“是的!我的故扎。你这话我已经告诉了我们的两只小鹰。”说完,便背转脸拭泪。
讷亲这才三魂收聚七魄入窍,觉得裆下异常不舒意,隔裤子摸摸,知道不好意思的,口中命道:“叫兆惠过来,我在这里!”手下兵士便齐声呐喊:“讷中堂在这里——传兆军门!”一时便见兆惠带着几个人提刀涉水过来。兆惠边走边叫:“讷中堂,不要慌!我来了!”讷亲不等他到跟前便急急问道:“你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人?”
莎罗奔走近了她,一双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双肩,久久才叹息一声,沉重地说道:“恶狼面前,最忌的就是怕,这是老故扎常说的话。”他松开了她,对仁错活佛和一众卫队说道,“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就在这里歇息计议。”
“我的兵死了七百多,还有不到一千人。”兆惠仰面看天,像是极力在寻找着哪颗星星,口中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我们的人聚拢起来……这样打,不到天亮就完了……现在还不到丑时!”讷亲只在地下干转圈子,口中喃喃而语:“这怎么好?这怎么办……”
“故扎,”朵云凝睇着一片连一片的“磷火”,怯怯地说道:“敌人太多了。我……我有点怕!”
莎罗奔一直在静静地听,他眯缝着眼,瞳仁幽幽闪烁着,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仰头哈哈大笑。众人都被他笑得一愣,朵云正要问,莎罗奔笑指刷经寺,说道:“西路军南路军移防逼近,真的是吓了我一跳,三路齐进金川地,虽然笨,我们势单力薄,确实无法应付。这个讷亲,我看比庆复一点也不高明。他的兵力都在这里了,刷经寺到松岗一路还在运粮,也要护粮的军队。他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啊!”说着,转身对一个随从头目吩咐:“你现在就去,传令下寨我们的守军,四更天之前全部撤到这边的潦清寨。大金川的七千藏兵也撤出来,到潦清四千、罗渭寨三千。我要——”他狞笑一声,“抄断他的粮道,包围刷经寺,看他是回救不回?”
“谁叫你的兵也运粮的?”莎罗奔红着眼,恶狠狠吼道:“立刻列队向西进发!汉狗子的主力肯定已经向松岗运动!大敌当前,是捣腾这些烂东西的时候么?!这里留五百人围困刷经寺,把这里清兵的帐篷、柴炭、灶火炊具,全部烧掉砸毁!”叶丹卡忙答应一声,跑到转经轮前呼喝指挥调度。莎罗奔用袖子揩着满头油汗,对身边的桑措说道:“仁错活佛就要带人过来运粮了。叶丹卡的兵由我带着向西,和罗渭我军汇合。你有年纪的人了,就留这里听活佛指挥,记住,围寺第一,夺粮第二!——潦清的兵叶丹卡怎么带的,像没有头羊的羊群。现在敌人只是被我们打蒙了,不能等他们整好,要在半路上打散他们!”
“主人,”桑措老管家在旁说道:“这样看来,我们应该回小金川。把下寨和大金川烧掉,留给这里的清兵。先打他的西路,缴获些粮食。再和北路军在金川周旋。我们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在饿肚子……”仁错却道:“这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下寨和大金川落入讷亲手中,全局就乱了。即使打下丹巴,也还是个逃亡。调我们全军,在这里就和讷亲决一死战。打烂了蛇头,蛇身子好办。”
说话间藏兵已整好行伍,叶丹卡扯着嗓子训斥一顿,小跑过来向莎罗奔请示,莎罗奔指着西边的运粮官道,大声说道:“罗渭我们的人已经截断了讷亲到刷经寺的援兵。下寨他们两千、松岗三千,讷亲的中军六千人,里边只有一千骑兵还能打,正在拼命向刷经寺冲。敌人虽然比我们稍多一点,但他们已经乱了营,官找不到兵,兵认不得官。我们要趁乱打过去!兄弟们,带上牛肉边吃边走,敌人饿着肚子在泥滩里爬了一夜,他们不禁打!”因见人牵过马,知道是从张广泗营里缴的,一笑上马扬鞭指道:
正说着,远处叭叽叭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来,似乎有人在泥地里快跑。众人回头惊觉地看着,直到跟前才看清,是专管传信的小奴隶嘎巴。嘎巴一路快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久才定住神,报说:“大故扎莎帅,活佛!小金川那边来信,说汉狗子们的兵开到丹巴和黑卡就驻扎了下来,在那里筑木寨。还有,三段地的两千兵开到黄河口,已经扎了营盘,不知为什么又向刷经寺开去。”说完,向莎罗奔和众人躬身一礼,踅转身跑步又去了。
兆惠见这位矜持傲慢的“相爷”如此脓包,暗地苦笑一下,发令道:“所有的人齐声高喊:兆惠在这里,官军靠拢过来——往后传!”
领头的藏人个头很高,他的皮袍似乎小了一点,紧绷绷裹在壮得公牛一样的身躯上,袍子下摆勉强盖住了膝。藏人多是肤色黑红,可在如此朦胧的月色下,根本看不出来,只有那偶尔一抹月光洒落下来,才模模糊糊能看到他方脸上浓重的眉,略带平直的鼻子和方阔的嘴。这就是统领大小金川方圆数百里,率领七万藏民的金川大土司,公然与官军扯旗对垒的莎罗奔。他身后紧跟着自己的老管家桑措,还有个喇嘛仁错活佛,都是年过花甲了,步履仍十分健捷。喇嘛身后,还站着一个娇小玲珑的中年妇人,宽大的皮袍套在身上,也显着不合体。她叫朵云,自小和莎罗奔青梅竹马,却阴差阳错嫁了莎罗奔的哥哥色勒奔。在一场可怕的决斗中弟弟杀死了哥哥。她现在是莎罗奔的妻子。此刻她瑟缩在皮袍里,亦步亦趋地跟在丈夫身后。莎罗奔发觉她仿佛有点步履艰难。站住脚,用藏语问道:“朵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兆惠在这里,官军靠拢过来——往后传!”
在讷亲中军大帐南边约一里之遥,默默行走着十几个藏人,穿着一色油乎乎脏兮兮的羊皮袍,被泡胀了的羊皮靴子在泥水中嗞咕嗞咕地发出古怪的响声,有时停下来,少顷又接着走路。
一千余人扯嗓子齐声高呼,立时压倒了杂乱鼎沸的战场喧闹。
“走!”
“不行。”莎罗奔说道,“敌人没有我们熟悉道路,从金川逃出去是不难的。但要绕乾宁山,再翻夹金山,要攻取上下瞻对,再走几千里山路,一路上是多大的伤耗?青海到拉萨的道路比我们还要近,岗干巴部落迁到西藏,八万人只有四千人活出来,这和全族拼死一战有什么分别?”见大家沉默,莎罗奔果决地说道:“逃亡一计绝不可行。投降,自己捆了自己,屈辱地到他大营里乞求活命,这是乾隆博格达所要的。那即使活着,也像死——不,比死了还要难受——不但我们自己,连我们的子孙也要蒙羞受辱!还是我在小金川战前的话,只有一个‘打’字,打赢了再言和!”
讷亲连夜退兵,没有走到松岗便遭到罗渭三千藏兵的强袭。深夜处在黑暗中,又全然无备,顷刻间就炸了营。那些藏兵个个骁勇异常,呼喝大叫号角呼应,前堵后追、中间割切,打得官军乱成一锅粥。可怜这些官军,被藏兵紧紧赶杀,陷在这草地路上,路上标识被拔得干干净净,又不敢乱跑。几个月没吃到青菜的官军,一小半得了鸡视眼,竟似瞎子一般,由着藏兵砍瓜切菜般宰剁。讷亲的三百名亲兵见大队人马被杀乱了阵,簇拥起讷亲便向南走,要逃回下寨。但见昏暗的星月微茫之下,到处黑影幢幢,叱呼声、喊杀声、招呼声、惨叫声、兵器相碰声此起彼伏,混成一片。满泥地里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官军尸体,带辫子的人头在泥浆里被人踢来踢去……再往南走,厮杀得愈加凶烈,冲一处,被堵一处,似乎漫野都是藏兵,处处都是刀丛剑树。众人一看不对,又架着讷亲向北踅。幸得一个传令兵熟悉道路地形,做好做歹,撮弄着讷亲停驻在一块长着子孙槐灌木的小高埠上。讷亲惊魂未定,又见一股人马黑地里杀来,顿时,浑身一阵发凉,腿一软就要下坐,却被两个亲兵死死架住,讷亲这才细听这队人马呼喊近来,却是汉话:
莎罗奔望着大片相连的清营,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涌了出来,忙收摄心神,口气变得斩钉截铁:“我们没有别的出路,只有集中我们的全部兵力,打败迎头这个讷亲。他们攻下寨,其实是想在大金川久占,然后调南路和西路的官军攻取刮耳崖和小金川,逼我们东逃或者在这几百里包围圈中钻山林流亡。我原来听探报,南路和西路都向小金川推进,真是十分担心。要知道,他们的总兵力比我们全族人口还要多出三分之一呀……”“故扎!”仁错活佛手捻法珠,沉吟着说道:“达赖喇嘛来信,说清兵势大难敌,我们可以举族迁到藏地,他划五百里草场给我们。”
“讷中堂!讷中堂在哪里——我们是兆惠的兵!”